【小說】
游 蕩
文/白藍和
文家莊的老槐樹下,蟬鳴聒噪的午后,或是炊煙散盡的黃昏,總有幾個端著粗瓷大碗的老漢,或是納著鞋底的婆娘,把“文寶地”三個字嚼在嘴邊。那語氣,有鄙夷,有嘆息,偶爾也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艷羨。這不足為奇,他本就是這黃土地里滾大的泥娃子,只是好些年沒了音訊,像一滴水蒸發在了日頭底下,只留下些影影綽綽的傳聞在鄉里游蕩。
文寶地降生在勒緊褲腰帶的年月。他爹文當山,是個把土地攥出血來的老農,脊梁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常掛在嘴邊的是那句:“金疙瘩銀疙瘩,不如咱腳下的泥疙瘩!人生有了地,心里才硬氣,喝口涼水都踏實!”土地是他的命,也是他唯一能攥住的指望。
文當山生了七個丫頭,像一串兒蔫了的喇叭花。直到第八個,才盼來了個帶把兒的。那晚,文當山蹲在土炕邊,望著皺巴巴的小臉,渾濁的老眼第一次亮得嚇人。他狠狠嘬了口旱煙,煙霧繚繞里拍板:“就叫寶地!文寶地!咱文家的寶,咱腳下的地!”這名字,寄托了他對兒子“衣食無憂”最樸素的奢望。
那時節,生產隊是頂天的規矩。六十多號勞力,全憑隊長一張嘴吆喝,指東不敢往西。農村里,兒子是頂門戶的梁柱。有了文寶地,文當山佝僂的腰桿似乎都挺直了幾分。他把這獨苗當成了眼珠子,下地干活也揣在懷里。文寶地就在田埂上、草垛旁,像只撒歡的小土狗,滾得滿身泥。文當山鋤幾壟地,就要直起腰,瞇著眼在灼熱的日頭下尋那小小的身影,看見了,心里那口提著的氣才緩緩落下,仿佛看著的不是兒子,而是文家未來的根苗。
日子是窮,稀粥能照見人影,可人聚在一起,窮也有窮的快活。田壟間,漢子們吼著不成調的山歌,粗獷得能驚飛鳥雀。不會唱的,就扎堆扯閑篇,張家婆媳不和,李家漢子偷腥,夾雜著葷素不忌的笑罵和推搡。工分就是命根子,為了那點口糧,壯勞力得拼命,婦女們也得豁出去。奶孩子的女人,常把襁褓用破布條緊緊縛在背上,汗水浸透了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衫。農活繁重,汗出如漿,哪顧得上什么胸罩?歇晌時,找個草垛或樹蔭背過身去,撩起濕漉漉、沾滿泥星子的衣襟,坦然地露出飽脹的乳房,塞進餓得哇哇哭的娃娃嘴里。乳汁混著汗水,空氣里彌漫著奶腥氣和汗酸味。她們神色如常,周圍的人也都眼皮不抬——在肚子都填不飽的年月,尊嚴是頂頂奢侈的東西,早被沉重的勞作碾進了黃土里。
文寶地就在這樣的氣息和景象里,從拖著鼻涕的泥猴,長成了喉結初顯的少年。他懵懂又好奇的眼睛,無意間捕捉了太多田間的秘密。那些晃動的乳房,像烙印一樣刻進他早熟的腦海里:有婦人白皙如新麥磨的面,也有曬得黝黑如熟透的醬豆;有豐碩沉墜如秋日熟透的瓜,也有干癟松弛如泄了氣的皮囊;有堅挺飽滿的,也有干癟下垂的……更別提那些鉆進耳朵里的、赤裸裸的葷話和調笑。土壤里過量的養分催熟了他身體里的某些東西。以至于上了初中住校,在某個燥熱難眠的夏夜,他竟懵懂又沖動地騷擾了同鋪的男生。這事兒像野火燎原,他被釘上了“小流氓”的恥辱柱,書,是再也讀不下去了。
在當時的文家莊,能念完初中,已算半個“文化人”。文寶地揣著那張薄薄的畢業證,一腳踏進了洶涌的改革開放大潮。土地不再是唯一的枷鎖,生產隊的哨子成了舊夢。人們像炸了窩的馬蜂,更像脫了韁的野馬,沖破了土地的束縛,奔向四面八方。頭上沒了“投機倒把”、“資本主義尾巴”的大帽子,只要不犯王法,天地之大,任你闖蕩!自由的氣息,濃烈得醉人。
文寶地自恃有點墨水,心氣兒也高,不甘心在土里刨食。他卷起鋪蓋,匯入了南下北上的打工洪流。黑黢黢的礦井,彌漫著刺鼻膠水和木屑的板廠,寒風里爬高踩低的保溫工程……他像只沒頭的蒼蠅,哪里能來錢就往哪里鉆。可那份苦,那份累,鉆心蝕骨。他骨頭縫里似乎天生缺了“忍耐”這根弦,總是干不長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錢沒攢下,心卻野了。
無奈之下,他流連在工棚、小旅館、城鄉結合部的犄角旮旯——那是打工者消遣的地方,也滋生著另一種“生計”:賭博。扣模碗、推牌九、打麻將、炸金花、搖骰子……五花八門的賭局,像一張張誘惑的網。文寶地眼珠子活絡,手指頭靈巧,腦子轉得飛快,竟在這泥潭里如魚得水。幾十年混下來,“文寶地”的名號在“南北二山”的賭徒圈子里響當當,成了公認的“老玩家”。靠著這歪門邪道,他竟也在城里置辦了一套鴿子籠似的房子,勉強養活了一個家,老婆孩子雖不富貴,倒也沒餓著凍著。
眾多門道里,文寶地最拿手的是“扣模碗”。那玩意兒用清朝的銅麻錢——光滑溜圓,邊緣泛著暗金,中間一個方孔。莊家三個指頭捏住麻錢,猛地一彈,麻錢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嗡嗡”飛旋,帶起一股銅腥風。兩個麻錢都轉起來后,“啪”一聲,粗瓷碗猛地扣下,遮住了旋轉的命運。待那“嗡嗡”聲漸歇,麻錢倒下,碗外的人便屏息凝神,猜那碗底是“單”是“雙”。碗一揭,輸贏立判,空氣里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嚎叫或絕望的咒罵。
為了弄錢,文寶地信奉“大小學個輕巧藝,你包裝到我包里”。他像個最刻苦也最卑劣的學生,四處偷師,苦心琢磨,把扣模碗的作弊手段練得爐火純青。他不僅追著場子跑,更熱衷于自己“組局”。每當坐到賭桌前,那雙平日里或許還有幾分人氣的眼睛,立刻放出餓狼般的貪婪綠光,死死攫住那小小的瓷碗和銅錢,興奮得手指微微顫抖。機會稍縱即逝,他的“技術”便悄然施展:推碗時手腕一沉,碗沿前低后高,露出一條細不可查的縫隙,眼角的余光像毒蛇的信子,瞬間探知碗底乾坤;有時,麻錢邊緣粘著肉眼難辨的細絲,推碗的剎那,指尖微動,通過絲線傳來的微妙震動判斷單雙;最狠的是后半夜,賭徒們熬得雙眼通紅,神志模糊,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上特制的“家伙三”——兩面一模一樣的麻錢,無論單雙,皆由他掌控。幾把下來,通殺全場!他總能掐準時機,在眾人發覺異常前,揣著鼓囊囊的票子,像鬼魅般消失在黎明的薄霧里。他把“十賭九詐”演繹得淋漓盡致,那些帶著汗味、甚至血腥味的“黑心錢”,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口袋。
賭場里的錢,來得快,去得更快,像指縫里抓不住的水。文寶地沒出過大力氣就弄到了錢,只覺得這錢來得輕巧,花起來更是毫不吝惜。除了扔給老婆一小部分勉強糊口,他整日沉溺在酒池肉林。城里的飯館飄著誘人的油香,霓虹閃爍的夜場晃動著妖嬈的身影,他吆五喝六,一擲千金,醉生夢死,在賭徒和混混的圈子里,倒也“混得風生水起”,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然而,天外有天,賭場無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文寶地這個在泥潭里打滾半生的老江湖,終于一腳踏空,栽進了萬丈深淵。那是一個秋夜,涼風習習,本該是清爽宜人的時節。城市的華燈璀璨,車流如織,他卻像一頭被血腥味吸引的困獸,一頭扎進了一個據說有五十多人的“大局”。場子設在一處廢棄倉庫深處,空氣污濁得能擰出油來,吊燈昏黃,煙霧繚繞,鈔票堆疊如山,賭徒們面目猙獰,眼睛赤紅,呼吸粗重。這賭局像一張巨獸的血盆大口,深不見底。文寶地身上帶的幾萬塊“本錢”,像幾片枯葉卷入漩渦,眨眼間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凈。
賭徒紅了眼,哪還有理智可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場子里放“水錢”的(高利貸者)借了二十萬。那厚厚幾沓冰冷的鈔票,帶著噬骨的寒意,不到一個時辰,又在他顫抖的手里化為了烏有。“邪了門了!”他不信,不甘,那股子狠勁和多年“從未失手”的幻覺沖昏了頭腦。借!再借!輸!再輸!他完全變成了賭桌上一具被欲望驅使的傀儡,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撈回來!一定要撈回來!
籌碼的碰撞聲、莊家的吆喝聲、贏家的狂笑、輸家的咒罵……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時間在癲狂中流逝。直到天邊泛起慘淡的青灰色,場子散盡,留下滿地狼藉的煙頭和空酒瓶,刺鼻的煙酒汗臭混合著絕望的氣息。文寶地才猛地感到小腹一陣刀絞般的脹痛——他憋了整整一夜的尿。踉蹌著沖進污穢不堪的洗手間,解開褲帶,對著骯臟的便池,身體在釋放,腦子卻像被冰水澆透,驟然清醒。他哆嗦著手,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借條,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冷冰冰的晨光,一張張仔細辨認上面的數字。一筆,兩筆,三筆……他掰著僵硬的手指頭,艱難地累加。
“二……二百八十七萬?!”這個數字像一道炸雷,劈得他魂飛魄散!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冰冷的粘膩感緊貼著皮膚,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跳動。他那點城里的房子、鄉下可能還有的幾畝薄田,連同他這條不值錢的老命全搭進去,也填不滿這無底洞的零頭!更要命的是,他已年近花甲,身體早被酒色和熬夜掏空,一身病痛。拿什么還?拿命還嗎?高利貸的利息是滾動的刀,利滾利,那是能活活把人剮成白骨的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佝僂著身子,額頭死死抵著冰冷、布滿污跡的瓷磚墻壁,從喉嚨深處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絕望的淚水混著鼻涕,在他溝壑縱橫的臟臉上肆意橫流,滴落在散發著惡臭的地面上。
第二天,他在出租屋那張散發著霉味的床上昏睡了一整天,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傍晚,殘陽如血,透過蒙塵的窗戶照在他慘白的臉上。他掙扎著爬起來,眼神空洞。他抓起那只用了多年、沾滿油污的手機,沒有絲毫猶豫,像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向墻角,“啪嚓”一聲,碎片四濺。然后,他胡亂塞了幾件衣服進一個破舊的旅行包,像躲避瘟疫一樣,趁著濃重的夜色,倉皇逃離了這座曾帶給他片刻虛幻繁華、如今卻如同夢魘般的小城。他擠上最便宜的長途夜班車,蜷縮在散發著腳臭和汗味的角落,車窗外的燈火飛速倒退,如同他急速墜毀的人生。他去了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文家莊關于文寶地的議論,只剩下了猜測:“有人說他死了,凍死在哪個橋洞下,或是被債主沉了江……有人說他還活著,像條喪家的老狗,在哪個更偏僻的角落里繼續游蕩,躲著陽光,也躲著人……” 總之,是杳無音信,仿佛他從未存在過,又仿佛他無處不在——化作了鄉間閑談里一縷飄忽不定、帶著警示與嘆息的游魂。
(本文系水緣微小說(ID:sy_wxs)原創首發,作者:白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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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方景海,筆名白藍和,陜西省白河縣機關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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