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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承志先生的書《三十三年走了半步》里,我讀到的,不是一本普通的游記。那些印在紙頁上的地名—— 西海固的黃土坡、中亞的撒馬爾罕、伊朗的庫姆圣地,從來不是供人打卡的風景坐標;那些被他反復描摹的人物 —— 守著麻扎的老人、在清真寺里誦經的阿訇、草原上牧羊的婦人,也不是點綴文字的符號。這是一本用腳步丈量信仰、用半生追問靈魂的書,每一行文字里都浸著他對 “精神根系” 的執著打撈,而 “半步” 二字,恰恰藏著他對抗這個浮躁時代的清醒與堅守。
張承志的“行走” 從來不是輕松的漫游。在《三十三年行半步》里,他寫過在西海固的山路上 “踩著沒踝的黃土,走三天才能見到一個村落”,也寫過在中亞的沙漠里 “水喝完了,嘴唇裂得滲血,還得跟著向導找牧民的冬窩子”。可他從未把這些苦難當作 “吃苦的勛章”,反而在字里行間藏著一種敬畏 —— 他說 “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在和這片土地的過去對話”。這種 “對話感”,讓他的行走脫離了 “觀光” 的淺薄,成了一場精神上的 “在場”。
印象最深的是他寫探訪新疆疏附縣的一段。那是一個隱藏在綠洲邊緣的村落,村里住著幾戶堅守傳統的維吾爾族人家。他跟著一位叫買買提的老人走進院子時,正趕上老人在做馕。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響,面團在老人粗糙的手里被揉出細密的紋路,“他不說話,只是把馕貼進灶膛時,會對著火苗輕聲念一句‘安拉胡阿克巴’”。張承志沒有急于追問什么,只是坐在門檻上看著,直到夕陽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后來他在文中寫道:“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謂‘信仰’,從來不是書本里的教條,是揉在面團里的虔誠,是貼馕時的默念,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日子過成傳統的堅持。”這種 “不打擾的觀察”,恰恰是他行走的底色。他不像有些旅行者,帶著獵奇的目光 “審視” 異文化,而是把自己放低,放成土地的一部分。在青海湖畔,他跟著藏族牧民轉湖,轉了七天七夜,“白天跟著羊群走,晚上和牧民擠在帳篷里,喝著酥油茶聽他們唱拉伊”。
他沒寫“湖多藍”“草原多廣”,反而寫了一個細節:牧民家的小女孩,每天早上會把自己的青稞餅掰一半給他,“她的手黑乎乎的,餅上還沾著草屑,可咬下去是甜的 —— 那是土地的味道”。這種對 “細節” 的珍視,讓他的文字有了溫度,也讓他的行走有了靈魂 —— 他不是在 “看” 別人的生活,而是在 “參與” 一種精神的傳承。
更讓我觸動的是他對“苦難” 的態度。在書中,他寫過西海固的干旱:“地里的麥子枯得像干草,農民蹲在田埂上哭,可哭完了還是要去挑水,哪怕桶里只裝著半桶渾水。” 他沒有用 “同情” 的口吻寫這些,反而說 “他們比我更懂土地 —— 苦難不是用來抱怨的,是用來扛的,就像黃土坡上的山丹丹,再旱也會開花”。這種對 “堅韌” 的尊重,讓他的行走超越了 “同情”,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共鳴。他在行走中看到的,不僅是土地的苦難,更是土地孕育的生命力 —— 那是支撐一個民族、一種文化活下去的精神底氣。
如果說“行走” 是張承志的 “形”,那么 “尋根” 就是他的 “魂”。在《三十三年行半步》里,他的腳步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尋找回族文化的根,尋找伊斯蘭信仰在現代社會里的 “活法”。這種 “尋根” 不是復古的懷舊,而是帶著焦慮的追問 —— 當城市化、工業化席卷一切時,那些傳統的、精神性的東西,該如何活下去?
張先生在書中花了大量筆墨寫“麻扎”—— 伊斯蘭文化里的圣墓。在新疆的葉城縣,他探訪了十二木卡姆大師阿曼尼沙汗的麻扎,“麻扎周圍長著老楊樹,樹干上系滿了彩色的布條,都是來祈福的人系的”。他遇到一位守墓的老人,老人守了這里四十年,“每天早上打掃墓地,中午在樹下給游客講阿曼尼沙汗的故事,晚上對著麻扎誦經”。
老人告訴張承志:“我守的不是一座墓,是我們的歌 —— 要是沒人記得她,十二木卡姆就會像這老楊樹的葉子,風一吹就掉了。” 這句話讓張承志震動,他在文中寫道:“文化的根,從來不是埋在地下的文物,是活在人心里的記憶,是有人愿意用一生去守護的堅持。”
這種“守護”,在他筆下處處可見。在寧夏吳忠的一個老清真寺里,他遇到一位老阿訇,阿訇在寺里教孩子們學阿拉伯語,“教室是舊的,桌子是破的,可孩子們的聲音很亮,像廟里的鐘聲”。阿訇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可要是沒人學這些,我們的信仰就斷了。我教他們,不是要他們都當阿訇,是要他們記得自己是誰 —— 是有信仰的人。” 張承志看著那些孩子,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內蒙古插隊的日子,“那時候我跟著牧民學蒙古語,學他們的歌謠,現在才懂,那也是一種‘尋根’—— 人總得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才能知道要到哪里去”。
但他的“尋根” 也帶著清醒的焦慮。在書中,他寫過一次在西安的經歷:他去拜訪一座百年老清真寺,卻發現寺周圍蓋滿了高樓,“清真寺的穹頂被高樓擋住了,只有在下午三點,陽光才能斜斜地照進院子里”。寺里的阿訇嘆著氣說:“現在來禮拜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寧愿去逛商場,也不愿來寺里。” 張承志沒有指責年輕人,反而在文中反思:“不是年輕人不愛傳統,是我們沒有把傳統‘講活’—— 當傳統變成了僵硬的教條,變成了與現代生活脫節的‘古董’,誰還會愿意靠近?” 這種反思,讓他的 “尋根” 不是盲目的復古,而是帶著對現代性的審視 —— 文化的根,不是要 “守著不動”,而是要 “活著生長”。
他在中亞的行走,更像是一場“跨文化的尋根”。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他站在帖木爾陵墓前,看著那些精美的馬賽克鑲嵌畫,忽然想起中國西北的清真寺 ——“那些花紋,那些顏色,和我在寧夏看到的清真寺一模一樣”。他在當地的市集上,遇到一位賣手工地毯的老人,老人說:“我們的祖先,和你們中國的回族是一家人,都是從波斯來的。” 這句話讓他眼眶發熱,他在文中寫道:“文化的根,從來不是國界能擋住的 —— 它像一條河,從波斯流到中亞,再流到中國西北,一路融合,一路生長,變成了今天的樣子。我們尋根,不是要找到‘最初的樣子’,是要找到這條河的‘流向’,讓它繼續流下去。”
“三十三年走了半步”,這句話是整本書的靈魂。初讀時,我以為 “半步” 是 “緩慢” 的意思,可讀完才懂,“半步” 是張承志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種 “立場”—— 不跟風,不盲從,不急于求成,在浮躁的時代里,保持一步一回頭的清醒。他在書中寫過對 “功利主義” 的批判。
有一次,他在一個文化論壇上發言,有人問他:“你的行走有什么‘意義’?能為當地帶來多少經濟收益?”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說:“有些東西,是不能用‘收益’來衡量的 —— 比如一個老人守著麻扎的堅持,比如孩子們在清真寺里誦經的聲音,這些是精神的東西,是比錢更重要的‘財富’。可現在的人,只看得見錢,看不見這些。” 他在文中寫道:“這個時代太快了,快得讓人來不及思考,快得讓人把‘有用’當成了‘意義’。可有些路,是要慢慢走的;有些事,是要慢慢做的;有些精神,是要慢慢守的 —— 這就是‘半步’的意思。”
這種“半步” 的堅守,體現在他對 “知識分子身份” 的認知上。他在書中寫道:“知識分子不是‘精英’,不是坐在書齋里指手畫腳的人,是‘橋梁’—— 要把土地的聲音、人民的聲音,傳遞給更多人;要把傳統的智慧、信仰的力量,融入到現代生活里。”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在西海固,他幫當地的農民寫過調研報告,反映他們的飲水問題;在新疆,他幫民間藝人整理過十二木卡姆的歌詞,讓這些歌謠能被更多人聽到;在伊朗,他把當地的宗教文獻翻譯成中文,為跨文化交流搭起橋梁。他說:“我的‘半步’,不是退縮,是扎根 —— 扎在土地里,扎在人民中,才能不被時代的風刮跑。”
更讓我敬佩的是他對“孤獨” 的坦然。在書中,他寫過自己的 “不被理解”:有人說他 “守舊”,有人說他 “理想化”,甚至有人說他 “不合時宜”。可他并不在意,反而說:“知識分子本來就是‘不合時宜’的 —— 如果所有人都跟著時代跑,那誰來守護那些被遺忘的東西?誰來追問那些‘習以為常’背后的問題?”
他在書中引用過魯迅的話:“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他說:“現在的‘猛士’,不需要直面鮮血,需要的是直面浮躁 —— 在所有人都追求‘快’的時候,敢慢下來;在所有人都追求‘有用’的時候,敢做‘無用’的事;在所有人都忘記‘根’的時候,敢去尋根。這就是‘半步’的勇氣。”
他的“半步”,還藏著對 “信仰” 的純粹追求。在伊朗的庫姆,他拜訪了一位著名的宗教學者,學者問他:“你信伊斯蘭教,是因為它‘有用’嗎?” 他搖搖頭,說:“我信它,是因為它能讓我在浮躁的時代里,找到一顆安靜的心 —— 當我對著《古蘭經》誦經時,我能忘記所有的焦慮;當我看到有人因為信仰而善良、而堅韌時,我能相信人性的美好。這不是‘有用’,是‘需要’—— 人需要一種精神的力量,來對抗生活的虛無。” 學者聽完,對他說:“你走的‘半步’,比很多人走的‘百步’都遠 —— 因為你走的是心的路。”
窗外的城市正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聲音隔著玻璃傳進來,忽然覺得張承志的“三十三年” 離我很近。我們或許不會像他那樣,用半生時間行走西北、中亞,但我們都需要在自己的生活里,找到屬于自己的 “半步”—— 不被快節奏的生活裹挾,不被功利的目標綁架,守住自己的精神根系。
我想起老城區補碗的工匠,叫碗兒匠。從他的爺爺輩一直會補碗,現在老了也沒有人來補碗了,但他還保存著留傳下來的補碗工具。我曾有幸福聽過他們的故事:是我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手藝。當時我沒太懂,現在讀了張承志的書,忽然明白了: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手藝”,就是他的 “半步”—— 不追求名,不追求利,只是守著自己的手藝,守著自己的心意。
這或許就是《三十三年行半步》給我們的啟示:“三十三年” 不是一個時間的數字,是一種 “堅持” 的姿態;“半步” 不是一種緩慢,是一種 “清醒” 的選擇。在這個追求 “快”“多”“有用” 的時代,我們更需要慢下來,問問自己:我們的 “精神根系” 在哪里?我們愿意用多少時間,去守護那些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東西?
張承志在書的結尾寫道:“我還會繼續走下去,哪怕再走三十三年,還是半步 —— 因為我知道,心的路,從來不是用腳步丈量的,是用堅守丈量的。” 這句話像一束光,照進了我心里。或許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場 “三十三年行半步” 的旅程 —— 重要的不是走了多遠,而是有沒有守住自己的初心,有沒有打撈起屬于自己的精神星光。
愿我們都能在自己的旅程里,慢一點,再慢一點,走穩自己的“半步”,守住自己的 “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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