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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齊
在四川省詩書畫院館藏作品展的眾多珍品中,時年85歲的王朝聞先生于1994年為詩書畫院十周年院慶所作的行書作品“會心山水真如畫,妙手丹青畫似真”,以其獨特的藝術風貌與深邃的思想內涵,成為展品中極具分量的一件作品。這不僅是一幅紀念性的書法題詞,更是一位美學家以筆墨為媒介,對其畢生美學理念的凝練表達與實踐印證。作品由大字聯語、長篇題款與印章三部分構成,形式完整,內容豐贍,既是個人藝術修養的結晶,也是二十世紀末中國藝術理論與創作關系的生動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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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辭意蘊:“會心”之境的哲學建構
作品正文“會心山水真如畫,妙手丹青畫似真”十四字,看似平實,實則蘊含著王朝聞美學思想的核心命題。“畫似真,真似畫”是明代文學家、思想家楊慎的核心藝術論斷,集中體現了他對藝術真實與自然美感辯證關系的深刻思考。二十世紀中國畫改革運動中,徐悲鴻等人重新發掘該命題的現代意義,將其與西方寫實主義繪畫理論結合,探索中國畫的現代化轉型。構建了一個關于藝術創造與審美感知的雙向循環。
“會心山水真如畫”一句,從審美接受的角度出發,強調主體精神在藝術感知中的能動作用。這里的“會心”是指心靈與景物之間產生共鳴,詩人的心靈與大自然的山水景色達到了一種深刻的契合。這句詩描繪了詩人面對壯麗的山水時所產生的內心感受,仿佛眼前的自然景色就是一幅精心構思的畫卷,展現出詩人對自然美的深刻體驗和藝術化表達。這不僅僅是對自然美的直觀欣賞,更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悟和藝術境界的升華。王朝聞在題款中特意點明:“其中會心二字代表詩人書畫家與觀賞者之審美素養”,將“會心”從個體的審美體驗,提升為一種普遍的、可培養的審美能力。在他看來,自然山水本無“如畫”之說,唯有具備一定審美素養的觀者,才能在特定情境下與山水“會心”,從而在心靈中將其轉化為“真如畫”的藝術意象。這種觀點,與他長期倡導的“美在關系”理論一脈相承——美并非孤立存在于客體之中,而是產生于主體與客體相互作用的關系網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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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丹青畫似真”,則轉向藝術創作的維度。這一句是對藝術家高超技藝的贊美,其中“妙手”指的是技藝高超的畫家,是對藝術家技藝與才情的贊美。“丹青”是中國傳統繪畫中常用的顏料,代指繪畫藝術。“畫似真”則表明了畫家的技藝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使得畫作中的山水景色栩栩如生,如同真實存在一般。這里的“真”,并非對客觀物象的機械復制,而是指藝術作品所呈現的生命感、神韻與內在真實。這里表達了詩人對于藝術創作的高度評價,認為真正的藝術作品能夠捕捉并再現自然之美,達到與現實無異的藝術效果,體現了中國傳統藝術追求形神兼備、意境深遠的美學理念。王朝聞在美學研究中反復強調,藝術的“真”在于“傳神”,在于把握對象的本質特征與精神氣質。因此,“畫似真”實則是對藝術家“遷想妙得”能力的最高褒獎。
合二句觀之,構成一個完整的藝術創造與審美感知的藝術閉環:自然山水因“會心”而“如畫”,藝術作品因“妙手”而“似真”。這一循環揭示了藝術活動的本質——它既是主體對客體的能動反映,也是客體對主體的精神召喚。創作者以“妙手”捕捉“會心”所得,觀賞者則以“會心”去解讀“妙手”所創。王朝聞以一副對聯,精妙地勾勒出藝術創作與藝術接受之間動態互動的圖景,展現了其作為理論家的深刻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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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藝術:筆墨中的氣韻與修養
作為一件書法作品,其藝術價值不僅在于文辭內容,更在于筆墨語言所承載的形式美感與精神氣質。王朝聞雖以美學家名世,但其書法實踐根植于深厚的傳統功底與長期的筆墨錘煉,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藝術風貌。
(一)筆法:以篆隸為骨,行草為韻
王朝聞一九八六年回合江,曾多次現場作書,純用散鋒,幾乎不聚毫。起筆多“逆入平出”,行筆提按幅度極小,線條邊緣呈毛澀的“破墨”效果,與傳統帖學“錐畫沙”“屋漏痕”之圓潤正成反差。這種“破”與“毛”并非技術失控,而是有意讓筆鋒分叉,使紙面出現飛白,形成“虛”與“實”的微觀對比。
這幅作品大字聯語以行書為主,兼有楷、草筆意,整體風格渾厚樸拙,氣韻生動。其筆法最顯著的特征是“以篆隸為骨”。細觀“會”“心”“山”“水”等字,起筆多藏鋒逆入,行筆沉實穩健,線條圓勁飽滿,富有篆書的“玉箸”質感。轉折處多圓轉而少方折,如“畫”字的橫折與“青”字的末筆,皆以篆籀筆法出之,使字形顯得古樸厚重。同時,作品又融入了隸書的波磔(指的是漢字書寫中的一種筆法,在隸書和楷書中較為常見)意趣,如“真”字末筆的捺畫,舒展而有力,略帶“燕尾”之勢,增強了字形的開張感與節奏感。這種以篆隸為根基的筆法,賦予作品一種沉雄博大的金石氣息,與“會心山水”的宏大主題相得益彰。
題款部分則以行草書寫,筆勢更為流暢靈動。筆畫之間牽絲映帶,連綿不斷,如“恭逢四川省詩書畫院”數字,一氣呵成,展現出嫻熟的控筆能力。然而,其流暢中又見頓挫,如“記錄”二字,筆畫短促有力,節奏分明,避免了行草易流于油滑的弊病。這種“疾澀相生”的筆法,正是其藝術修養的體現——既有文人書寫的才情,又不失學者書寫的嚴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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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結構:平中見奇,疏密有致
這幅作品單字重心普遍下移,橫畫多朝右上欹側5—8度,豎畫卻向內凹收,形成“駝背”式體態。這種“丑”味,正是傅山“寧丑毋媚”的當代回聲。但王朝聞的“丑”不野、不怪,而是帶著老人骨骼的“松”與“皺”,像一塊被歲月風化的老柏,扭曲里見蒼勁。
王朝聞追求“平中見奇”的美學效果。大字聯語整體取縱勢,字形略長,重心平穩。但細究單字,又可見其匠心獨運。如“會”字,上部“人”字頭寬博,覆蓋下方“云”部,形成上疏下密的對比;“妙”字“女”旁窄短,與“少”部的舒展形成錯落;“畫”字內部結構緊湊,而外部輪廓開闊,疏密對比強烈。這些處理,使字形在端莊中不失生動,于平正中蘊含奇崛。
題款小字則更顯自由。字形大小錯落,或正或欹,如“不知諸友以為然否”一句,字形由大漸小,末字“否”略作收斂,形成自然的視覺收束。行氣上,字與字之間連貫呼應,行與行之間疏密得當,整體布局既嚴謹有序,又富有節奏變化,如同一篇流動的散文詩。
(三)章法與墨法:虛實相生,氣脈貫通
這幅作品的章法布局極具匠心。大字聯語居右,墨色濃重,字大如拳,如中流砥柱,氣勢雄渾;題款長跋居左,字小如豆,墨色由濃漸淡,形成強烈的虛實對比。這種“大字主聯,小字長跋”的經典形式,不僅平衡了畫面,更在視覺上引導觀者的閱讀順序:先被大字的雄強氣勢所吸引,再循著題款的墨跡,深入其思想的腹地。
整幅作品以“淡墨”為主,極少重按。王朝聞采用“破墨法”——先在筆根蘸清水,再輕蘸少許濃墨,使水與墨在筆鋒內自然博弈;落紙后,邊緣滲化出淡灰色的“暈圈”,與中心較濃的線骨形成“雙重輪廓”。這種“暈圈”在“心”“真”兩字周圍尤為明顯,仿佛水墨動畫里的“光效”,把“心真”這一抽象理念轉譯為可視的“墨氣”。
墨法上,作品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大字用墨飽滿,濃黑如漆,彰顯其莊重與肯定;題款則墨色變化豐富,起始處濃重,中段漸淡,至末尾處略顯枯筆,如同情感的自然流淌。這種“墨分五色”的運用,使作品在黑白之間產生了豐富的視覺韻律,增強了藝術表現力。
題款深意:美學家的自省與共勉
題款部分是理解此作品的關鍵。王朝聞寫道:“恭逢四川省詩書畫院十周年成立紀念,不顧自己用筆是否能免(強)鬼畫符之記錄,楊慎名言二句以共勉。”這段文字,謙遜中見真誠,自省中含深意。
“鬼畫符”一詞,是合江的地方方言,王朝聞自謙筆墨粗陋,實則反襯出其對藝術的敬畏之心。他不以書法家自居,卻以“妙手丹青”來期許藝術家,這種反差恰恰體現了其“藝術為人生”的美學立場——藝術的價值不在于技巧的炫耀,而在于精神的傳達。他引用明代大儒楊慎的詩聯(雖未明言具體何句,但“共勉”之意已明),表明其創作目的并非個人炫技,而是與同道共同探討藝術的真諦。
“其中‘會心’二字代表詩人書畫家與觀賞者之審美素養,不知諸友以為然否”一句,更是點睛之筆。他將“會心”這一審美體驗的核心,定義為一種“素養”,這便將審美從天賦的靈光,轉變為可學習、可培養的能力。這與他一生致力于美學普及、倡導藝術教育的思想完全一致。他以提問“不知諸友以為然否”作結,以平等、開放的姿態邀請觀者參與討論,打破了傳統文人“自說自話”的封閉性,展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公共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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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價值:傳統文脈的現代傳承
王朝聞一生跨越雕塑、美學、書法三域,其書風并非無源之水。
第一次跨越是1930—40年代,從“泥塑”到“形神”。他早年杭州國立藝專習雕塑,受業于劉開渠,旋赴延安魯藝。雕塑訓練使他養成“整體觀照”與“團塊意識”,這被他后來移植到書法:字不是“線”,而是“體”;每字都是一個可360度轉觀的“小雕塑”,所以他的行草書極少出現單薄的“線飄”,而總帶著“體”的厚度。
第二次跨越是1950—70年代,從“藝術”到“美學”。他主持《美術》雜志,撰寫《新藝術創作論》,提出“審美關系”說,強調“主體與對象在特定情境中的雙向建構”。這一理論沉淀為書法中的“情境空白”——他不再把空白當“布白”的技術手段,而當“審美關系”的生成場:空白越大,觀眾越被迫“卷入”與字的對話。
第三次跨越是1980—90年代,從“美學”到“人生”。晚年他經歷喪偶、目疾、骨折,卻寫下《審美談》(人民出版社1984年首次出版,是一部以“審美關系”為核心的隨感錄式美學專著)等大量隨筆。書法成為“自我治療”:目力不濟,便不計較點畫精到;腕力衰退,便順勢用“破鋒”寫“松”;生命進入“衰年”,卻反向激發出“童真”——他故意把字寫得“歪歪扭扭”,像兒童學字,卻歪中有正,扭中見骨。這種“衰年變法”與黃賓虹、齊白石、朱屺瞻的“晚歲粗服亂頭”一脈相承,但王朝聞比他們多了“理論自覺”:他明確把“丑”“松”“破”當作對抗“館閣甜熟”的文化策略,讓書法回到“人格真實”而非“形式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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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聞先生的這幅作品,是其生命進入“衰年”而現場創作,其文化價值遠超其作為一件書法藝術品的本身,它是中國傳統文人藝術精神在二十世紀的延續與新生。
首先,它踐行了“詩書畫印”一體的傳統。作品集楹聯、長篇題跋、書法藝術與個人印章于一體,完整體現了傳統文人藝術的綜合形態。尤其題跋中對“會心”的理論闡釋,使作品超越了單純的技藝展示,成為“以書載道”的典范。
其次,它體現了“理論與實踐”的高度統一。王朝聞先生是新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奠基人之一,其理論著作等身。而這幅作品,則是其“知行合一”的實踐。他不滿足于在書齋中構建美學體系,更以筆墨親身參與藝術創造,使理論在實踐中得到檢驗與升華。這種“藝舟雙楫”(理論與實踐并重)的追求,為當代藝術工作者樹立了榜樣。
最后,它承載了特定的時代記憶。作品創作于一九九四年,正值中國社會深刻變革的時期。在藝術領域,西方現代思潮涌入,傳統藝術面臨挑戰。王朝聞先生以這樣一件作品,重申了中國藝術“會心”“傳神”的核心價值,既是對傳統的深情回望,也是對未來的堅定守望。它提醒我們,無論時代如何變遷,藝術對精神境界的追求,對人與世界和諧關系的探索,始終是其不朽的主題。
在“會心”處見真章
在技術復制時代,“寫得好”已不再是難題,AI甚至可以生成“幾可亂真”的《蘭亭》。王朝聞的這幅作品啟示:
未來書法的競爭,將不再是“精度”,而是“人格厚度”;不是“形式完美”,而是“生命真實”;美學必須“回到手感”。如果一門美學課不能讓學生“手癢”,不能讓他們在紙上、在泥里、在身體里“做出”一個形式,它就永遠只是“知識”而非“教養”;
王朝聞用“衰年變法”示范,社會應把老年視為“第二次青春期”,為其提供“轉換”而非“補償”的通道——當視力衰退,可以學“淡墨”;當腕力減弱,可以練“松鋒”;當記憶下降,可以轉寫“童稚”。只要“轉換”機制在場,“老化”就能成為“造化”;
王朝聞的作品提供了一種“微觀路徑”,讓傳統筆墨與當代理論“互釋”,讓“形式”與“思想”互證,讓“老年”與“童年”互通。只有當傳統成為“可感、可養、可生長”的日常實踐,它才真正“活”著,而不僅僅是“被保護”的遺產。
王朝聞先生的這幅書法作品,如同一座橋梁,連接著理論與實踐、傳統與現代、藝術家與觀賞者。它以“會心”為鑰,開啟了理解中國藝術精神的大門。當我們凝視這幅作品,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筆墨的痕跡,更是一位美學家用生命書寫的藝術箴言:
“真正的藝術,始于“會心”的感動,成于“妙手”的創造,最終在觀者“會心”的瞬間,完成其生命的循環。”
這或許就是王朝聞留給我們最寶貴的啟示——在喧囂的時代里,守護那份與美“會心”的能力,便是守護我們精神的家園。(插圖由賈雨田提供)
作者簡介:肖大齊,中國楹聯學會理事,四川省文藝促進會、楹聯學會常務理事。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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