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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正埋頭于瑣碎,曉夢忽然提議,不如寫寫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想也沒想回了一句:“沒空。”話音落下,心里卻泛起漣漪。都是看《蔡鍔與小鳳仙》連環畫長大的一代,那段亂世傳奇,早已成了記憶的底色。不明白為何突然提起,隨手查了查。誰知一查,竟牽出一段隔空的緣分:
那位曾助護國將軍蔡鍔脫困的小鳳仙,竟是錢江女兒;而我這些年來,一直生活在錢江源頭。更巧的是,我與護國將軍是老鄉,都是喝著資江水長大的。一股說不清的親切漫上心頭。
三十年前,我剛從資江邊來到錢塘江的源頭。身上還帶著湖南女子那種爽利與熾烈,鄉音未褪盡。那時的我,對江南女子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課本中的想象,覺得她們該是《采蓮曲》里走出的模樣,是“荷葉羅裙一色裁”的旖旎,是白素貞為愛水漫金山的執拗,是梁祝投墳化蝶、雙雙殉情魂歸錢江的凄美,是蘇小小十九歲就香消玉殞的遺憾……
仿佛,江南女子天生就與某種極端的情愛糾纏,與沈從文筆下《邊城》那湘西女子翠翠沉靜等待的“癡情”不同,更與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那種“生當作人杰”的鏗鏘無緣。帶著極致的好奇,走近小鳳仙,探訪這位錢江女兒和資江兒郎的情愛傳奇……
上 集
光緒二十六年的杭州,深秋。
桂花開了第二茬,香氣比頭一茬更濃烈,裹著錢江江潮汛帶來的濕氣,一絲絲、一縷縷滲進朱家宅院的每一個縫隙。朱望山對著書房里那方褪色的藍翎頂戴,已經枯坐了兩個時辰。頂戴上的藍寶石早失了光澤,如同他這個被革職的八旗武官的前程。
偏房那邊傳來壓抑的啼哭時,管家在門外稟報:“老爺,云姨娘生了,是個姑娘。”
朱望山沒應聲。他伸手摩挲頂戴上那道深刻的劃痕,那是甲午年在朝鮮平壤留下的,一顆日本子彈擦過他的頭盔,也擦掉了大清朝最后一點體面。革職回鄉這些年,他靠變賣祖產度日,正房劉氏日日吵鬧,五個兒子三個不成器,兩個早夭。
如今偏房又添個女兒,不過是多一張吃飯的嘴。“取名了嗎?”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
“云姨娘說,請老爺賜名。”
朱望山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棵百年桂樹正落花,金黃的花瓣混在青石板積水中,像碎金沉塘。“就叫筱鳳吧。竹字頭的筱,鳳凰的鳳。”
“筱”是細竹,卑微卻堅韌;“鳳”是百鳥之王,一個被革職武官給偏房女兒的名字,帶著荒謬的期盼與認命。
奶媽把裹在杭綢里的女嬰抱到朱望山面前時,他只看了一眼。嬰兒很小,臉皺成一團,哭聲細弱,像是怕驚擾什么。云姨娘產后虛弱,卻仍掙扎著哼唱《破陣子》的調子,那是朱望山年輕時最愛聽的曲。
正房那邊突然傳來瓷碗摔碎的刺響,接著是劉氏尖利的罵聲:“下賤胚子也配生養!還不把那賠錢貨丟出去!“朱望山閉上眼睛。云姨娘的哼唱停了片刻,又更低、更輕地響起來,仿佛這樣便能筑起一道薄薄的墻,隔開這個滿是裂痕的世界。
庚子年亂世來時,朱家如風中枯葉。
八國聯軍打進北平的消息傳到杭州時,朱望山正在咳血。這些年郁結于心,他的肺早就壞了。朝廷的敗績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這個曾經縱馬馳騁的武人。他死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后,臨終前抓住云姨娘的手,眼睛卻望著墻上那柄蒙塵的腰刀。
“我對不住……你們……”話沒說完,手已垂下。
七七還沒過,正房劉氏就叫人把云姨娘和筱鳳的東西扔出偏房。五歲的筱鳳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看嫡母那張涂著厚粉的臉,在廊下陰影里顯得格外猙獰。
“老爺去了,這家我說了算。”劉氏把一紙休書扔在云姨娘臉上,“你們母女,今日就滾出朱家!”
云姨娘沒哭也沒鬧。她默默撿起休書,回屋收拾出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幾件舊衣、半塊玉佩。那是她娘家給的嫁妝,和田青玉雕的并蒂蓮,早年磕碰成了兩半,她一直留著半塊,還有一本手抄的《唐詩三百首》,是朱望山某年心血來潮時教她認字用的。
母女倆被趕出朱家后門時,桂花又開了。香氣依舊,只是再與她們無關。
云姨娘帶著筱鳳沿運河漂泊,從杭州到蘇州,從蘇州到鎮江,最后在碼頭病倒。那是光緒二十八年春天,筱鳳剛滿七歲。母親躺在烏篷船狹窄的艙里,臉色灰白如河岸邊的蘆花。
“鳳兒……”云姨娘把半塊玉佩塞進女兒手心,“這玉……留個念想……”
“娘,我們去哪兒?”筱鳳用小手擦母親額上的汗。
云姨娘望著船篷縫隙漏下的一線天光,眼神漸漸渙散:“往后……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她的手垂下去時,碼頭上正好有貨船卸貨,工人們的號子聲震天響。筱鳳握著那半塊尚有母親體溫的玉,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無依無靠”。
奶媽張氏是云姨娘從杭州帶出來的舊仆,也是唯一還跟著她們的人。她背起哭到脫力的筱鳳,用最后幾個銅板買了兩個饅頭,跟著人流走。
“小姐,從今往后,咱們得改個名兒。”張奶媽在某個破廟歇腳時說,“朱家容不下咱們,這世道也容不下孤女。你就叫張鳳云,是我的侄女。記住了嗎?張、鳳、云。”
朱筱鳳——現在該叫張鳳云了——懵懂地點頭。廟外風雨大作,雷聲碾過蒼穹。她蜷在張奶媽懷里,把那半塊玉佩貼在心口,冰涼涼的一小塊,卻成了她與過去唯一的聯結。
她們繼續一路乞討,又回到了杭州。張奶媽聽說浙江巡撫曾蘊府上需要幫傭,便帶著鳳云去碰運氣。管家看張奶媽手腳利落,又會做幾樣杭州點心,便留下了她,連帶著也讓鳳云在廚房打雜。
巡撫府的高墻深院,讓鳳云第一次窺見另一種繁華。
那是一種精心修飾的、有條不紊的富貴:丫鬟們走路的步幅都是一樣的,說話的聲音都是輕柔的;庭院里的花木修剪得一絲不茍,連落葉都必須在卯時三刻前掃凈;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穿著綾羅綢緞從游廊下經過,衣擺帶起的風都是香的。
鳳云在廚房幫工,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劈柴燒火。她個子小,掄斧頭很吃力,手上很快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結痂。但她不哭,只是默默干活。
閑時,她會躲在假山后,偷聽西席先生給少爺小姐們上課。之乎者也她聽不懂,但那些詩詞歌賦,像母親曾經哼唱過的調子,讓她覺得親切。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蹲在假山洞口,用手指在泥地上劃寫。張奶媽不識字,她就自己瞎琢磨,把字形和讀音硬記下來。
這樣偷學的日子過了三年。宣統三年秋天,革命的風暴終于刮到了浙江。
那一夜,槍炮聲像除夕的爆竹,卻比爆竹恐怖千倍。巡撫衙門的方向火光沖天,把半個杭州城映成赤紅色。增韞匆匆換上便裝逃跑前,府里已經亂作一團。仆人們爭搶值錢的東西,瓷瓶碎裂、箱籠翻倒,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吼罵混成一片。
張奶媽什么也沒拿,只拽著鳳云的手往后門跑。炮彈落在不遠處,震得地面發顫,碎瓦像雨點般砸下。鳳云回頭看了一眼,她住了三年的那座深宅,在火光中露出猙獰的骨架。
“快跑!別回頭!”張奶媽幾乎是把她拖出了門。逃難的人潮像決堤的洪水,涌向各個城門。鳳云被擠得腳不沾地,只能緊緊抓住張奶媽的手。
她看見一個梳著髻的丫鬟被擠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就被無數只腳踩過;她看見一個老人抱著包袱坐在路邊,眼神空洞地望著燃燒的衙門;她還看見一隊穿著新式軍裝、臂纏白布的士兵沖過去,刺刀在火光中閃著寒光。
“革命了!大清朝完了!”有人邊跑邊喊。
鳳云不懂什么叫革命,但她知道,她熟悉的那個世界,在這一夜徹底崩塌了。
她們隨著人潮逃到上海時,已是深秋。張奶媽用最后幾個銅板在閘北租了個亭子間,又買了幾個冷饅頭和一包桂花糕。桂花糕用油紙包著,印著“杭州老字號”的紅戳,只是早就涼透發硬。
“吃吧。”張奶媽掰了一半給鳳云。
鳳云小口小口地啃著。桂花糕很甜,甜得發膩,可她吃出了杭州秋天的味道,吃出了朱家院子里那棵桂花的味道,吃出了母親哼唱《破陣子》時空氣中浮動的味道。眼淚忽然就掉下來,砸在糕點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奶媽,我們要去哪兒?”
張奶媽看著窗外上海灰蒙蒙的天,久久沒有回答。
幾天后,張奶媽帶鳳云去南京,見一個叫胡三的戲班老板。胡三的“云吉班”在四馬路的弄堂里租了個小院子,專門教小姑娘唱戲,學成了就送到各家堂會,或者……送到陜西巷的“書寓”里。
胡三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神像秤鉤,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鳳云。
“多大了?”
“十……十一。”鳳云小聲說。
“抬頭。”鳳云抬起頭。胡三捏著她的下巴左右轉了轉,又讓她張開嘴看牙口。
“模樣倒是清秀,就是太瘦。嗓子怎么樣?”
張奶媽趕緊推鳳云:“唱兩句,快唱兩句。”
鳳云想了想,輕聲唱起母親教她的《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她的聲音還帶著童稚的清脆,但因為經歷過顛沛,又添了幾分不該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胡三瞇起眼睛聽了一段,點點頭。
“行了,留下吧。簽十年契,吃住我包,學成了賺的錢分賬。”
張奶媽顫抖著手按了手印。她把那包沒吃完的桂花糕塞進鳳云懷里,眼淚終于掉下來:“鳳兒……鳳云……好好學,好好活。奶媽……奶媽對不住你……”
鳳云抱緊那包桂花糕,看著張奶媽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胡三給她取了新的花名:小鳳仙。
“鳳是百鳥之王,仙是超凡脫俗。小鳳仙,這名字好聽,好記。”胡三滿意地說,“從今天起,你就叫小鳳仙。”
于是,朱筱鳳死了,張鳳云也死了。活下來的,是小鳳仙。
陜西巷的燈籠,總在子時燒得最艷。
那些紅綢糊的、描著金粉的燈籠,一串串掛在各家“書寓”的門檐下,把整條巷子映得曖昧不明。達官貴人的轎子、新派人物的馬車、還有喝得醉醺醺的洋人,在這個時辰涌進巷子,帶著不同的欲望,尋找不同的慰藉。
云吉班在巷子中段,門臉不大,里面卻別有洞天。前后三進院子,住了二十幾個姑娘,從十三四歲剛學藝的“清倌人”,到二十出頭正當紅的“紅姑娘”,各色各樣。胡老板(該叫胡班主了),把她們分成三六九等,按資質、按相貌、按聽話程度,分配不同的資源和客人。
小鳳仙住在最后一進院子的西廂房,和另外三個年紀相仿的女孩擠在一間屋里。她來云吉班已經三年,十四歲的年紀,身量抽條,眉眼漸開,已經有了少女的模樣。
胡班主說她“天生是吃這碗飯的”,柳葉眉、杏核眼、鼻梁挺直、嘴唇飽滿,最難得的是那份清冷的氣質,在一眾或嬌媚或妖嬈的姑娘里,顯得格外特別。
但她不聽話。這是胡班主最頭疼的。別的姑娘,巴不得早點“出師”,早點掛牌接客,好賺錢分成。
小鳳仙卻總是推三阻四,不是稱病,就是說技藝不精還要再練。胡班主給她安排了幾個“茶圍”(客人來喝茶聽曲的局),她要么面無表情地唱完就走,要么干脆裝啞巴。
“你以為你是浙江巡撫府里的大小姐?”胡班主第三次因為她拒接客人而發火,一巴掌摑在她臉上,“進了這個門,就得守這個門的規矩!”
小鳳仙偏著頭,血沫混著嘴角的胭脂,滴在她懷里的琵琶上,又濺到攤在膝頭的《黛玉葬花》工尺譜上。那是曾樸買下她當婢女時,她偷藏的唯一東西。
曾樸是上海灘有名的小說家,寫《孽海花》的那位。他偶然在云吉班見到小鳳仙,覺得她氣質不凡,便出錢向胡班主買她當貼身婢女,說是要“教她讀書識字”。
小鳳仙以為終于能跳出火坑,誰知到了曾家才發現,所謂的“婢女”,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曾樸確實教她讀書,但也教她別的——那些在她這個年紀還不該懂的事。
她在曾家待了半年,趁著曾樸外出應酬,偷跑回云吉班。胡班主本想把她送回去,但她跪下來求,說愿意好好學藝,絕不再逃。胡班主想了想,留下她,但條件是要簽更長的契約。
小鳳仙答應了。比起曾樸那種文人式的、帶著優越感的狎玩,她寧愿回到云吉班,至少這里的規則直白而殘酷,不用披著溫文爾雅的外衣。
“商賈皆庸才。”她捻斷一根琴弦,看窗外雪花無聲落下,覆住賭徒們昂貴的貂皮帽檐。這是曾樸教她讀《世說新語》時說的話,此刻想起,只覺諷刺。
她開始認真學藝。琵琶、古琴、昆曲、京戲,胡班主請什么老師,她就學什么。她天賦極高,記譜快,悟性好,不出一年,已經能彈一手好琵琶,唱一口地道的程派青衣。
胡班主漸漸對她改了態度,專門請人教她識字、讀詩、習字。他要打造的,是一個色藝雙絕、能躋身“長三堂子”(高級妓院)的“先生”,而不是普通的賣笑女子。
小鳳仙明白胡班主的打算,也配合著。她開始出席各種飯局、堂會,為達官貴人唱曲助興。她學會了在席間說恰到好處的恭維話,學會了用團扇半掩面時的嬌羞,學會了在客人動手動腳時不著痕跡地避開。但她始終守住最后一道線——不陪宿。為此,她挨過打,罰過跪,關過黑屋,但她就是不松口。
“你到底在等什么?”同屋的姐妹問她。
小鳳仙對著銅鏡梳頭,鏡中的少女眉眼精致,眼神卻冷得像冬夜的湖。“不等什么。”她說,“只是不想把自己徹底賣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并沒有延續多久。1913年,二次革命馮國璋攻打南京,胡班主帶著云吉班輾轉北上,到達北平,入駐八大胡同。有文化底蘊的小鳳仙成為紅極一時的歌妓。
1914年冬夜,雪下得很大。
云吉班的廳堂里燒著炭盆,暖烘烘的,空氣里混雜著脂粉香、酒氣和炭火味。幾個姑娘正在陪客人打牌,笑鬧聲一陣高過一陣。小鳳仙抱著琵琶縮在角落,等輪到她上場唱曲。
門簾被掀開,冷風灌進來,吹得炭火噼啪作響。一個穿灰綢長衫、外罩深藍馬褂的男人走進來,身后跟著個小廝,肩上落滿雪花。
男人約莫三十出頭,身材不高,有些瘦削,但脊背挺得很直。他的臉型方正,眉毛濃黑,眼睛不大卻很有神,看人時帶著一種審視的的目光。最特別的是他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給他原本清俊的臉添了幾分威嚴。
老鴇王媽趕緊迎上去,一看對方的穿著不算頂富貴,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這位爺,可有相熟的姑娘?”
男人環視一圈,目光在小鳳仙身上停留片刻,又移開。“隨便坐坐,聽聽曲。”
王媽撇撇嘴,揚聲喊:“小鳳仙!過來伺候這位爺!”
小鳳仙抱著琵琶走過去,在男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垂著眼問:“爺想聽什么?”
男人看著她,忽然問:“姑娘會唱《霸王別姬》嗎?”
“會。”
“那便唱這一段吧。”
小鳳仙調了調弦,指尖撥動,凄婉的曲調流瀉而出。她開口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她的嗓音清越中帶著一絲沙啞,把項羽末路的悲壯唱得入木三分。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時,眼中竟真的泛起淚光:不是為戲中的霸王,是為自己,為這個身不由己的命運。
一曲唱罷,廳堂里靜了片刻。打牌的客人也停下動作,看向這邊。
男人輕輕鼓掌:“好。唱得好。”他頓了頓,又問,“姑娘可知,‘時不利兮’下一句是什么?”
小鳳仙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這個男人。他的眼睛很清亮,像暗夜里的星星。
“騅不逝兮。”她緩緩說,“但真正的英雄,不該學霸王自刎烏江。當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縮。他端起茶盞,手很穩,但茶水表面卻漾開細小的圈紋。
“姑娘高見。”他放下茶盞,示意小廝取來紙筆,“今日聽得妙音,無以為謝,贈姑娘一副聯吧。”
他提筆蘸墨,略一沉吟,在宣紙上寫下:“自是佳人多穎悟”。字跡瘦勁有力,筋骨分明,是典型的歐體。
小鳳仙看著那七個字,心里一動。她忽然奪過另一支筆,也蘸了墨,在男人驚訝的目光中,在紙的空白處寫下:“從來俠女出風塵”。字雖不如男人寫得老練,卻也端正清秀。
男人愣住,隨即笑起來:“好一個‘從來俠女出風塵’!姑娘不僅曲唱得好,字也寫得不錯,更難得有這般見識。”
“既贈聯,何懼留名?”小鳳仙盯著他,“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男人與她對視片刻,終于提筆,在那副對聯的落款處寫下兩個字:“松坡”。筆鋒剛落下,小鳳仙就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震如春雷:松坡!蔡松坡!蔡鍔!
這個名字,她聽說過。云南都督,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高材生,武昌起義后云南光復的主要領導者。如今被袁世凱召進北平,封了個“昭威將軍”的虛銜,實則是被軟禁監視。他竟然會出現在云吉班,這個陜西巷里不算頂高級的“書寓”。
“原來是蔡將軍。”小鳳仙放下筆,語氣平靜,仿佛剛才那陣心跳從未發生過,“失敬。”
蔡鍔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多說,起身告辭。他走后,王媽湊過來看那副對聯,嘖嘖兩聲:“字倒是不錯,可惜是個空架子將軍,沒什么油水。”
小鳳仙沒接話。她小心收起那副對聯,卷好,抱在懷里。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眼前浮現的全是蔡鍔那雙明亮的眼睛,和他寫下“松坡”二字時篤定的筆鋒。
“臥薪嘗膽……”她喃喃自語,忽然明白了什么。
從那天起,蔡鍔成了云吉班的常客。
他每次來,都點名要小鳳仙作陪。有時聽曲,有時下棋,有時只是坐著喝茶,說些閑話。王媽見他沒有大把花錢的意思,漸漸怠慢,常把好房間留給別的客人,只給蔡鍔和小鳳仙安排偏廳或者后院的廂房。
蔡鍔似乎并不在意。他總是穿著那件灰綢長衫,帶著那個寡言的小廝,在云吉班一坐就是半日。他和小鳳仙說話時,從不輕浮,從不逾矩,更像是一個師長在教導學生。
他教她讀報,給她講時局。講袁世凱如何一步步攫取權力,講“二次革命”如何失敗,講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如何喪權辱國。小鳳仙聽得認真,有時會問一些尖銳的問題,蔡鍔也不避諱,逐一解答。
“將軍既然看得這么清楚,為何還在北平,當這個‘昭威將軍’?”有一次,小鳳仙終于問出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蔡鍔正在擺弄一副圍棋,聞言手指一頓。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復雜,“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緩緩說,“時機未到,只能等。”
“等什么?”
“等一個機會。”蔡鍔落下一子,“等一個可以離開北平,回到云南的機會。”
小鳳仙懂了。她不再多問,只是默默為他斟茶。
他們的關系漸漸微妙起來。在云吉班其他人眼里,蔡鍔是個“窮酸將軍”,小鳳仙是個“不識抬舉的清倌人”,兩人湊在一起,不過是各取所需:一個找廉價的慰藉,一個找暫時的庇護。
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那一次次看似閑散的聊天中,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滋長。那是一種超越男女情欲的理解與共鳴。小鳳仙從蔡鍔身上,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士”該有的風骨;蔡鍔從小鳳仙身上,看到了一個被命運碾壓卻依然保持清醒與尊嚴的靈魂。
1915年春,袁世凱稱帝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北平城里,勸進的、請愿的、組織“籌安會”鼓吹帝制的,鬧得沸沸揚揚。蔡鍔也開始頻繁出席各種應酬,有時帶著小鳳仙,有時不帶。
小鳳仙從報紙上,從客人們的閑聊中,漸漸拼湊出蔡鍔在北平的處境:他被嚴密監視,陸軍部、參謀本部給他安排了一堆虛職,實權一點沒有。
袁世凱對他又拉攏又防備,賞賜宅邸、金錢,卻也在他身邊安插了不少眼線;他表面上與楊度等“籌安會”骨干往來密切,甚至公開表態支持帝制,私下里卻……
私下里如何,小鳳仙不確定。但她記得蔡鍔說過的話:“等一個機會。”她隱隱覺得,那個機會,就快來了。
蔡鍔在北平的寓所在棉花胡同,是個兩進的小院。表面上看,這里常是高朋滿座,楊度、孫毓筠這些“籌安會”的要員,各部總長、次長,還有京津一帶的名流,常來這里打牌、吃酒、談詩論畫。
小鳳仙作為蔡鍔公開的“紅顏知己”,也常被帶來這里。她坐在牌桌旁,看蔡鍔與那些名流們推牌九、談花魁,言笑晏晏,仿佛真是一個沉醉溫柔鄉的“風流將軍”。
但她的眼睛很尖,總能捕捉到一些細微之處:蔡鍔每次舉杯,總是淺嘗輒止,眼神卻清明如常;他與楊度爭論詩詞時,手指會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節奏像某種密碼;他書房里那套《曾文正公全集》,總是擺在固定的位置,但書脊的磨損程度,每隔幾天就會有些微變化。
小鳳仙什么也不問。蔡鍔需要她出現時,她就出現;需要她唱曲時,她就唱曲;需要她應付那些打聽消息的太太、小姐時,她就說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她成了蔡鍔最得力的“障眼法”,京城小報上開始出現“蔡將軍醉臥溫柔鄉”的花邊新聞,甚至有漫畫畫他的昏聵模樣,整天抱著美人飲酒作樂。
蔡鍔看了那些報紙,只是笑笑,對小鳳仙說:“委屈你了。”小鳳仙搖頭:“比起將軍要做的事,這點委屈算什么。”
真正讓兩人關系發生質變的,是1915年夏天的一個深夜。
那晚蔡鍔在六國飯店有個應酬,照例帶著小鳳仙。席間有人起哄,要小鳳仙唱一曲新學的《貴妃醉酒》。小鳳仙唱了,唱到“海島冰輪初轉騰”時,瞥見蔡鍔離席去了陽臺。
過了約莫一刻鐘,她借口更衣,也去了陽臺。蔡鍔背對著她,憑欄望著遠處昏黑的街景。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疲憊。
“將軍有心事?”小鳳仙輕聲問。
蔡鍔沉默片刻,忽然說:“梁啟超先生在天津,寫了篇文章,叫《異哉所謂國體論》。”
小鳳仙心跳加快。她知道梁啟超,那是維新派的領袖,蔡鍔在長沙時務學堂的老師。
“梁先生怎么說?”
“他說,國體問題,豈可兒戲。”蔡鍔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晚風吹散,“他說,復辟帝制,是倒行逆施,必遭天譴。”
小鳳仙靠近一步:“那將軍……”
“我在北平,是袁世凱掌中之鳥。”蔡鍔轉身看著她,月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云南那邊,我的舊部一直在準備。但他們需要我回去,需要我豎起討袁的大旗。”
“將軍想走?”
“必須走。”蔡鍔的眼神銳利起來,“但現在走不了。袁世凱盯得太緊,陸軍部、警察廳,還有日本使館那邊,都有他的人。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
小鳳仙低頭想了想,抬起頭時,眼神堅定:“將軍若有需要鳳仙之處,盡管吩咐。”蔡鍔深深看了她一眼,終于說:“確實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從那天起,小鳳仙成了蔡鍔秘密計劃的一部分。
她利用自己在風月場中的人脈,幫蔡鍔傳遞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她記住每個來棉花胡同的客人的特征、言談,分析哪些可能是密探;她甚至學會了用蔡鍔教她的密碼,在樂譜的空白處記錄一些信息。
最危險的一次,是1915年9月的一個雨夜。那晚小鳳仙在云吉班自己的房間里,正準備歇息,忽然聽見后窗有響動。她警覺地抓起剪刀,走到窗邊,卻看見蔡鍔渾身濕透,正艱難地翻進來。
“將軍!”她趕緊開窗,扶他進來。蔡鍔的左臂有一道傷口,血混著雨水,把灰綢長衫染紅了一片。“遇襲了。”他喘著氣說,“在回棉花胡同的路上,有人埋伏。”
小鳳仙來不及多問,趕緊找藥箱給他包扎。傷口不深,但很長,像是被利器劃的。包扎時,蔡鍔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塞給她:“這個,你保管好。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小鳳仙接過,觸手硬硬的,像是證件一類的東西。她藏到床板的夾層里,那是她自己偷偷做的暗格,連胡班主都不知道。
“袁世凱起疑心了。”蔡鍔臉色凝重,“今晚襲擊不是偶然。他們可能很快就會搜查棉花胡同。”
“那將軍打算怎么辦?”
“按原計劃,11月中旬走。”蔡鍔看著窗外的雨幕,“但需要提前布置。我需要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離開北平。”
小鳳仙咬了咬嘴唇:“下個月初八,是胡班主的五十壽宴。云吉班會大擺宴席,請很多客人,也會有不少班子里的人來賀壽。那天最亂,最容易渾水摸魚。”
蔡鍔眼睛一亮:“具體是哪天?”
“11月11日。”
蔡鍔迅速在心里計算:“還有一個月。來得及準備。”他看向小鳳仙,“那天,我需要你幫我拖住可能盯梢的密探。至少兩個時辰。”
“我怎么做?”
“壽宴上,你盡量高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唱歌、跳舞、陪酒,怎么顯眼怎么來。”蔡鍔頓了頓,“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可以做出一些親密的舉動,讓那些人以為,我那天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小鳳仙的臉微微發熱,但她沒有退縮:“我明白。”蔡鍔從懷里掏出一塊懷表,金色表殼,已經有些舊了,但走時很準。他把表塞給小鳳仙:“這個你拿著。那天,你把表撥快半小時。我會按照你快出的時間行動。”
小鳳仙握緊懷表,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蔡鍔起身要走,小鳳仙忽然叫住他:“將軍稍等。”她走到妝臺前,打開一個紫檀木盒子,從里面取出一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東西。走回來,遞給蔡鍔。
“這是什么?”
“桂花糕。”小鳳仙輕聲說,“君記否?昔年上海碼頭,奶媽用最后幾個銅板買的……我一直留著一塊,沒舍得吃。”蔡鍔接過那包桂花糕,手指微微顫抖。他抬起頭,看著小鳳仙,眼中有什么東西在翻涌。
“你……你是當年浙江巡撫增韞府里的那個小女孩?”他的聲音有些啞。小鳳仙點頭,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將軍早就認出來了?”
“第一次在云吉班聽你唱《霸王別姬》,就覺得眼熟。”蔡鍔的聲音溫柔下來,“后來派人去查,才知道你就是當年從巡撫府逃出來的孤女。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重逢。”
原來他都知道。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的漂泊,知道她所有的偽裝與堅強。
“所以將軍對我好,是出于憐憫?”小鳳仙擦掉眼淚,語氣忽然冷下來。
“不。”蔡鍔斬釘截鐵,“是因為你是小鳳仙。獨一無二的小鳳仙。”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臉,但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終,他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很用力的一下,然后轉身,消失在雨夜中。小鳳仙站在窗前,久久未動。手里的懷表滴滴答答地走著,像一顆不安的心跳。
接下來的一個月,北平城里的帝制鬧劇愈演愈烈。袁世凱授意成立的“國民代表大會”,全票通過“擁戴”他為皇帝,定1916年為“洪憲元年”。勸進表、請愿書雪片般飛向中南海,各省將軍、巡按使紛紛上表稱臣。
蔡鍔表面上也跟著起哄,甚至領銜簽名,上表勸進。他還特意請人打制了一塊“洪憲萬歲”的金匾,敲鑼打鼓送到總統府。袁世凱很高興,賞了他一大堆東西,但對他的監視,一點也沒放松。
這一個月里,小鳳仙只見過蔡鍔三次。每次都是在公開場合,周圍全是人,他們只能遠遠對視,連話都說不上。但她能感覺到,蔡鍔的計劃在穩步推進。云南那邊不斷有消息傳來,說是軍隊已經開始調動,只等蔡鍔回去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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