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背簍公交
晨霧鎖江融碧流,忠州古渡畫橈浮。
舷邊霜鬢攜筐重,浪里艙中載客稠。
三尺鮮蔬承歲計,一川寒水載鄉憂。
渝舟櫓響追波去,遙見城煙漫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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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簍輪船
凌晨三點,忠縣的山坳尚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沉睡,山風裹挾著江水的濕氣,在崎嶇小徑上逡巡。然而已有窸窣人聲自山腰處傳來——那是背簍的吱呀聲,是草鞋踏過碎石的沙沙聲,是農人彼此低喚的應答聲。他們背著沉甸甸的竹簍,里面盛滿剛從地里拔出的青翠,仿佛背負著整座山巒的晨露與希望,正向江邊碼頭踽踽而行。
天光未啟,碼頭卻已悄然蘇醒。微弱的手電光柱在黑暗中晃動,如同螢火蟲般此起彼伏,映照出一張張被歲月刻下溝壑的臉龐。他們或蹲或坐,在石階上靜候,背簍擱在腳邊,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丘。簍中青菜沾著露水,在微光下泛著幽綠,蘿卜纓子還帶著泥土的腥氣——這便是他們今日的營生,亦是全家一日的指望。
終于,一聲悠長而渾厚的汽笛劃破江面薄霧,如遠古的呼喚,自黑暗深處緩緩駛來。那船身漆色斑駁,船頭赫然寫著“渝忠客2180”幾個大字,在朦朧中顯出幾分倔強。這艘船,是長江上游忠縣段最后一條水上公交,是兩岸農人心中不滅的燈塔,更是他們口中親切喚作“背簍輪船”的命脈所系。
船靠岸,人群便如溪流匯入江河,有序登船。船艙里早已彌漫著泥土、蔬菜與汗水混合的氣息,卻并不令人厭煩,反透出一種踏實的人間煙火味。農人們尋得角落坐下,將背簍小心安置于腿間或頭頂行李架上,仿佛安放著易碎的珍寶。船身微微搖晃,柴油機低沉轟鳴,船便離了岸,緩緩駛入浩蕩江流之中。
江面開闊,晨霧漸散,兩岸青山如黛,倒影在粼粼波光中輕輕晃動。船行兩小時,航程三十公里,這慢悠悠的節奏,恰是兩岸生活固有的韻律。農人們或閉目養神,或低聲交談,話語不多,卻字字關乎收成、菜價、天氣。偶有孩童隨行,好奇地扒著舷窗,看白鷺掠過水面,看江豚偶爾拱出脊背——這船行之路,亦是他們認識世界最初的課堂。
船抵忠縣縣城碼頭,喧鬧驟然升騰。農人們迅速背起背簍,腳步匆匆踏上石階,匯入早市人潮。青翠的蔬菜很快鋪開在街邊,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匯成市井最生動的交響。待日頭高懸,簍中菜蔬售罄,他們又背起空簍,重新踏上歸途——那船仍在老地方靜靜等候,載著疲憊卻滿足的身軀,逆流而上,返回被江水半環抱的故土。
洋渡鎮到了,船靠岸,人散去。暮色四合,江面重歸寂靜,唯余“渝忠客2180”泊在岸邊,船身燈火如豆,在浩蕩江流中顯得渺小卻堅韌。它日復一日,在長江的臂彎里往返穿行,載著沉甸甸的背簍,也載著無數平凡日子的重量與微光。這船是流動的橋,是漂浮的市集,更是長江血脈里一葉不肯沉沒的舟楫——當時代洪流奔涌向前,它卻固執地守護著一種緩慢而溫厚的生存方式,讓那些被群山圍困的辛勞與希望,得以橫渡蒼茫江水,在對岸尋得落腳之處。
這最后的水上公交,終將駛向何方?無人知曉。但此刻,它仍穩穩停泊在忠縣與洋渡之間,以鋼鐵之軀,默默承托起無數竹簍里沉甸甸的晨昏——那簍中盛放的,何止是青菜蘿卜?分明是長江兩岸農人賴以生存的根脈,是大地之上最樸素也最不可替代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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