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攝影大師與攝影理論家杰·馬歇爾的著作《攝影師的靈感》里,有一張圖片,上面有這樣一句話:“嘗試兩手空空地出去,讓照片令你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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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圖片是車轆轤上放著一坨泥巴,一雙手有力地按在這坨泥巴上,是那么蒼勁有力,那粗糙的雙手粘滿著泥漿,雙手之間的泥巴間還有一個個揉出的手指印。
這張有靈魂圖片的右上邊還有一張圖片,是攝影師正在拍老安順第五代傳人章海元在制壺。攝影師拍出了章海元那全神貫注的瞬間,那眼神,那表情,那姿態(tài)……都在這一瞬間。
杰·馬歇爾的特寫鏡頭,就是潮州百年老字號老安順第五代傳人章海元在塑造靈魂的手。
杰·馬歇爾的鏡頭下的那雙沾滿紅色黏土的粗糙雙手,是告訴人們,這雙手,既是泥與火的馴服者,又是藝術(shù)靈魂的塑造者;既是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者,又是審美境界的開拓者。同時還揭示了一個深邃的藝術(shù)命題:在物質(zhì)與精神、形式與內(nèi)涵、技藝與靈魂之間,存在著怎樣微妙而必然的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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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的右下角有這樣一段文字:“壺藝師的雙手,中國廣東潮州市,2015。壺藝大師章海元沾滿廣東省北部(這個應(yīng)該是筆誤,應(yīng)是東部)特有紅色黏土的雙手。如前文中所述,這是個體現(xiàn)了將圖像精簡至只剩精髓的例子。”
在這里“精髓”不僅僅是杰·馬歇爾說的那種精氣真髓,還有那雙手塑出的靈魂。
這張圖片是廣州的攝影師林先生發(fā)給我的,我看過林先生的攝影作品,他是用鏡頭塑出靈魂的人。他把這張圖片給我,難道不是一種心靈相通?因為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把靈魂揉進泥巴里》,寫的就是杰·馬歇爾鏡頭里的章海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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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位研究壺藝幾十年的人,尋訪過數(shù)百位壺藝師,看過一雙雙像杰·馬歇爾鏡頭下的那雙粗糙的手。長期與泥巴打交道,哪雙手又怎能不粗糙?
章海元的雙手,一年四季都是粗糙的,他的雙手被泥水浸透著,所以他的雙手總有泥漿色,到了冬天,他的手有時是開裂的。
是的,每一道裂紋都是與泥巴對話的見證,每一處老繭都是無數(shù)次揉捏的積累。在中國傳統(tǒng)工藝美學(xué)中,“技進乎道”的至高境界,正是通過這種身體與材料的長期磨合而實現(xiàn)的。可以說,這雙沾滿泥漿的手以其沉默的存在,捍衛(wèi)著手工藝術(shù)最本質(zhì)的價值:藝術(shù)必須通過身體的投入而達到精神的升華。
章海元今年50歲,但他卻拉了四十多年的壺,他是8歲開始拉壺的,用一句俗套的話來說,就叫“童子功”。
其實一個研究壺的人也好,一個壺藝收藏家也好,你必須去尋訪壺藝師,才能更加了解壺藝,才能真正收藏到既實用,又有藝術(shù)價值的壺。
一個壺藝師看他是不是在埋頭做壺,只要看他的一雙手就應(yīng)知道。在壺藝界,能稱得上藝術(shù)家的人,就必須具備杰·馬歇爾鏡頭下的那雙粗糙的手,因為每把壺都是壺藝師精心揉拉出來的靈魂。
就做壺而言,一定的量,代表著一定的質(zhì),量做到一定的數(shù)量,才能熟練生巧,做出精品來。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誰的“西施”最美?》,文中這樣描述:西施壺的藝術(shù)特點是簡約,全憑柔和流暢的線條,塑造出了一代美人之神韻,突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意蘊美。
因為西施壺之美,美在壺型的變化與諧調(diào)、均衡與流暢,節(jié)奏與韻律,氣韻與生動,還有美麗的古老傳說,這就增加了人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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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海元的《十全十美》就是由十把西施壺組成,容量從一杯到十杯,朱泥紅潤,細膩如膚,線條流暢如行云,壺嘴短淺如美人之櫻桃,把把貌若西施之妖嬈。由大至小排列,真是美極了!從“一杯”到“十杯”的序列中,我們看到了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成哲學(xué);壺嘴“短淺如美人之櫻桃”的造型處理,暗合了古典美學(xué)“含蓄為美”的評判標準;而整體線條的流暢與韻律,則體現(xiàn)了儒家“中和之美”的理想境界。
由此,《十全十美》被中南海紫光閣收藏,與顧景舟、徐秀棠、蔣蓉、呂曉臣、汪演仙等大師的作品擺在一起。擺在這里的藝術(shù)品是讓外國政要欣賞的,代表著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水平。
記得杰·馬歇爾還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要對你的照片的每一部分負責(zé),即使是你不感興趣的部門。”壺藝師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對壺的每一個部分都要認認真真地,一絲不茍地做。
杰·馬歇爾的另一句話是:“人人都喜歡模式,但被打破的模式更加有趣。”這讓我想起了章海元創(chuàng)作的《靈蛇迎春》壺。
今年是蛇年,章海元創(chuàng)作這把壺寓意蛇來運旺,蛇代表柔韌多姿,靈活應(yīng)變,有以柔克剛,百折不撓之意。
藝術(shù)是相通的,一個有成就的攝影師,他往往會打破這種模式,在鏡頭中看到的是新穎而與眾不同的瞬間。同樣,一個有名望的壺藝師,在他的泥巴中揉出的是個性與獨特的風(fē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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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海元的《靈蛇迎春》是他打破了提梁壺制作的一種模式,他讓嘴與提梁形成了一條完整優(yōu)美的曲線。提梁與嘴巧妙相連,形成了金蛇騰空,飛翔自如的形象,與壺身恰到好處地融為一體,沖泡茶時,手握提梁適度,那鈕似乎是盤旋在大地的靈蛇,整壺既有實用性,又有藝術(shù)性。該壺造型簡潔新穎、線條優(yōu)美、氣韻生動。
所以說,工藝美術(shù)的創(chuàng)新不能停留在形式上的標新立異,而應(yīng)深入到文化符號的重新塑造與時代精神的審美轉(zhuǎn)化。
手工技藝的美常常帶有造物主的情趣,貫穿著人的精神,壺藝家是從手中流溢出靈性之美,這種美帶著個人的風(fēng)格與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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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奇萬狀信手出,鬼斧神工難類同”。因為制壺高手,每把壺都不會類同,他們粗糙的雙手,塑出的是一個個不同凡響的靈魂。
泥巴本是無生命的物質(zhì),但在章海元這樣的藝術(shù)家手中,它獲得了呼吸與心跳,成為承載文化記憶與審美理想的有機體。那雙塑造靈魂的手告訴我們,在這個日益虛擬化的時代,身體與物質(zhì)的直接對話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價值;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技藝的提高與境界的升華永遠是相輔相成的兩極。章海元的壺藝之路彰顯了一個樸素而深刻的道理:藝術(shù)之魂,永遠棲居在藝術(shù)家手心與材料相遇的那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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