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架上的四季年輪

看到舞姐菜園里的即將罷茬了的四季豆架，葉繁而豆稀，豆稀且丑陋。我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這豆子的道理——人活一輩子，有時還不如一架四季豆活得明白。

年輕時候聽父親說這豆子叫“四季豆”，總覺得是鄉野村夫的妄言。明明清明下種，夏天掛果，初秋就老成了皺皮，三季光景就鬧完了熱鬧，哪來的四季？那時我在三中讀高中，總覺得與父親相關的一切都帶著土氣，包括這名字里的不合邏輯。

直到那年暑假，我幫家里翻地。父親蹲在豆架下，慢悠悠地摘著最后一批嫩莢。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鬢角的白發在光里泛著銀亮。“你看這豆藤，”他捏著一根枯黃的藤蔓，那上面還掛著幾個褐色的老豆莢，“春天剛冒芽時，是不是嫩得能透光？”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清明前后的豆苗是真嫩，父親把去年留的種子泡在井水罐里，泡得圓滾滾的，埋進土里沒幾天，就頂破地皮，怯生生地舉著兩瓣圓葉。那時的風都帶著甜味，吹得豆藤一個勁往上躥，須子像小手，抓住竹架就不肯放。沒過多久，綠就爬滿了半架，星星點點的白花綴在葉間，早晨帶露看，每朵花都像母親納鞋底時用的白棉線，干凈得透亮。

夏天的四季豆最是體面。墨綠的豆莢從花蒂里鉆出來，剛開始像彎彎的月牙，慢慢就鼓起來，里頭的豆子撐得莢殼發亮。傍晚摘豆時最愜意，夕陽把豆架染成金紅色，我和弟弟比賽誰摘得多，指尖劃過豆莢的絨毛，癢絲絲的。母親坐在竹凳上擇豆，手指翻飛，掐掉蒂頭，偶爾抽出一根老筋，嘴里念叨：“這根能留種，你看這飽滿勁兒。”

摘回來的嫩豆，最宜做鹵面。母親把豆莢掰成小段，和五花肉一起炒得油亮，再拌進搟好的面條里，灶臺上的熱氣裹著豆香，能飄滿半個院子。有時她也會燒一鍋臘肉四季豆湯，豆子燉得粉糯，湯面上浮著一層油花，冷天里喝一碗，渾身都暖烘烘的。那時總覺得，四季豆的好，都在這一口鮮里。

可父親總盯著那些老豆莢。三伏攜帶著秋天來了，豆藤的葉子先是邊緣發黃，后來整片枯褐，像被“秋老虎”抽走了精氣神。豆莢也不再翠綠，慢慢變成深褐色，皺巴巴的，像老父親臉上的褶子，有的地方還鼓出深色的斑，父親說那是“老得有風骨”。最厲害的是，有些豆莢干脆裂開了口，里頭的豆子滾出來，落在泥土里，圓滾滾的，帶著啞光的黃，倒比嫩時更精神。

“你看它們現在，是不是丑得很？”父親指著那些老豆莢，語氣里卻沒有嫌棄。

我點頭。確實丑，枯黃的藤子趴在架上，像泄了氣的氣球，再沒有夏天的鮮活。可父親卻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撿起裂開口的豆莢，把豆子一粒一粒收進布兜里。“它們不是老了，是把力氣都給了豆子。”他攤開手心，幾粒圓豆躺在他粗糙的掌紋里，“春天的綠，夏天的鮮，秋天的枯，都是為了讓這些豆子藏住勁兒。”

那時我正忙著考大學，滿腦子都是詩和遠方，哪懂這些土道理。直到多年后，父親到了天堂，我回老家，看見老屋墻壁竹釘子上還懸掛著做種用的四季豆。那四季豆枯成了灰黑色，豆莢大多裂開，豆子落得滿地都是。蹲下去撿豆子時，指尖觸到冰涼的地面，忽然想起父親說的“四季豆”——原來這名字里的“四季”，從不是指它自己要熬過春夏秋冬，而是說它把自己的三季，活成了四季的循環。

前一陣子單位體檢，查出一堆“高”數據，醫生讓我多吃蔬菜，尤其要多吃豆。一個周末的傍晚，我散步走在農戶的菜地邊，看見他們用竹子搭豆架。我想，要不了幾天，豆藤就往上爬，白花星星點點的。又過幾天，豆架上便掛滿無數個“月牙兒”，像極了老父親種的四季豆。忽然，我明白了，父親說的四季豆，其實是在說人。

年輕時總覺得要像夏天的豆莢，飽滿、鮮亮，要在人前活得體面。可活到五十歲才懂，真正的生命力，往往藏在那些不起眼的褶皺里。就像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村子，種了一輩子地，臨終前還惦記著把新收的豆種分給鄰居。他沒什么大成就，可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哪個身上沒有他的影子？這不就是他的“第四季”？

去年清明，我把從老家大姐家帶的幾顆四季豆種種到了我的“后花園”。看著嫩芽頂破地皮，忽然覺得，所謂“四季豆”，哪是獎賞給豆子的？分明是莊稼人給日子留的念想。春天的萌發，是對土地的應答；夏天的繁茂，是對陽光的回饋；秋天的枯老，是把所有繁華揉進種子，藏進土里。它沒熬過冬天，可冬天的土壤里，有它分解的養分；來年春天的新苗里，有它延續的生命。

如今，我蹲在舞姐的豆架下，看白花在葉間搖晃，倒覺得這豆子比人更通透。人總想著把風光留給自己，卻不知最好的活法，是把根扎進土里，把勁兒傳給后來者。就像這四季豆，三季的熱鬧，都為了第四季的新生——那不是虛名，是藏在歲月里的實誠。

晚風掠過豆葉，沙沙的響，像極了老父親當年在菜園里的絮叨。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老花鏡，鏡片上沾著點泥土，倒比城里的玻璃干凈。原來人活到一定歲數，總會回到壟邊，不是因為懷舊，是終于看懂了，那些趴在架上的枯藤，那些埋在土里的種子，才是最實在的年輪。

作者：張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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