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今天寫這篇文章，是要談鄭智化最近怒斥深圳機場又“反轉(zhuǎn)”“被打臉”的事。

為了更好地把這件事談明白，我們先來了解深圳殘障人士陳小萍的故事。

陳小萍，30歲，是一位先天性的“瓷娃娃”，即脆骨病患者。“到18歲骨頭才算硬朗一些，才算是個有骨氣的人。”她樂觀愛笑、熱愛生活，是泛殘友夢想實踐社群“夢想之家”的發(fā)起人之一，被稱為“輪椅上的小仙女”。

嗯，和鄭智化一樣，她是坐輪椅的人。

2020年，陳小萍與三位殘疾人開著改裝的三輪車從深圳出發(fā)，經(jīng)過28個城市，行程6900公里，一路宣傳助殘理念，并利用自己資源幫助殘友，一直到了布達拉宮，感動了很多人。

2021年1月11日，陳小萍去寶安沙井參加一個助殘公益活動，下午3點回家時，摔倒在了前往地鐵站的無障礙通道上，被路人扶起來后，15:44，她在殘友群里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剛才摔了一下，頭好痛。”17:50到家后，陳小萍和二嫂講完摔倒過程，就嘔吐不止，暈了過去，隨后送往醫(yī)院，診斷為特重型顱腦損傷，三天后不幸去世。

陳小萍摔倒的路口位于深圳新和大道，如下圖所示，剛好有一個坡度，上面放了幾塊止車石，其中一塊止車石被破壞并扔在一邊，導(dǎo)致原地出現(xiàn)一個坑，陳小萍的輪椅無法從其他止車石之間通過，只能通過那個坑所在的位置通過，顯然，這很容易造成輪椅摔倒。

請注意左側(cè)這個坑

“西藏之行上萬公里都沒問題，卻倒在深圳這座無障礙標(biāo)桿城市的道路上。”一些網(wǎng)友感慨。

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起本可避免的事故。早在2009年，深圳便已出臺了中國首部《無障礙環(huán)境條例》：新建、改建和擴建非機動車道和人行道，應(yīng)當(dāng)按照規(guī)定設(shè)置無障礙設(shè)施。

可惜，現(xiàn)實是，距離“無障礙”還有距離。這個距離甚至要用陳小萍這些生命來填補。

南都周刊記者賀達源在事發(fā)現(xiàn)場推著輪椅體驗發(fā)現(xiàn)，從陳小萍摔倒處，到地鐵站有800米，至少有7處無障礙通道不平整或盲道被占用的情況。

為什么街上很少看到殘疾人？陳小萍故事就是原因之一。

其實，無障礙設(shè)施并不僅僅是為殘障人士設(shè)計的。世界銀行和世界衛(wèi)生組織2011年出版的《世界殘障報告》指出，人一生中平均約11%左右時間處于殘障狀態(tài)，這期間需要無障礙設(shè)施或環(huán)境來支撐。除了殘疾人，老人、孩子、孕婦、行李攜帶者、短暫傷痛者等都需要“無障礙”幫助，差異僅在于障礙期分布在人生的早期、中期或晚期，無障礙城市實際是為所有市民建設(shè)的。

陳小萍去世次日下午，深圳寶安區(qū)檢察院派員前往事發(fā)地調(diào)研，表示該院公益訴訟部門會專門督促政府推動無障礙整治行動。之后，深圳市政方面對那個路口進行了改造、平整，并移除了擋路的止車石。

平整之后的事發(fā)路口，南都周刊記者賀達源 攝

如果平整來得早一些呢？但如何知道一個地方需要無障礙改造？這就需要有人發(fā)聲。

好，現(xiàn)在我們來看鄭智化。10月25日，在登機后20分鐘，鄭智化在飛機上發(fā)布了一條微博：

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消費者意見表達。深圳機場很快出了一個情況說明，表示歉意，雙方積極互動。

萬萬沒想到，三天后再看，事情竟然“反轉(zhuǎn)”了，結(jié)果竟然是“鄭智化被打臉”，以及鄭智化本人道歉。

就，荒謬。

我剛剛?cè)シ嗋嵵腔奈⒉劢z剛剛才達到20萬，但他最近幾條微博下的評論，點贊量過萬的很多，這是千萬級粉絲博主也達不到的熱度，而且，這些“萬贊評論”，全是罵他的。此外，匪夷所思的是，一位活躍于所有熱點議題的百萬粉絲大V，竟以《從鄭智化的連滾帶爬看臺灣人毫無感恩之心》 將鄭智化“政治化”：“長期以來的惠臺讓很多臺灣人內(nèi)心非常扭曲，沒有了正常的人情、人性，不懂感恩，只知恩將仇報，到了極為極端的程度。”（我不明白，為什么如此惡劣的扣帽子言論也能獲得微博平臺推廣？）另一位微博2487萬粉絲的胡姓大V，則指責(zé)鄭智化濫用了“輿論權(quán)力”，然后使出了一貫的套路：“鄭智化近日那樣發(fā)帖，顯然不是推動這方面改善的有益和公正之舉。”就差明說“斥責(zé)深圳機場”是“有害”且“不公之舉”了。

太過分了。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崔健那首歌《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我加了一個“們”字——“我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本來我想用“他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但又覺得這樣太傲慢，畢竟我自己曾經(jīng)也是，如今也經(jīng)常，麻木，沒有感覺。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鄭智化對深圳機場的批評：“升降車停至機門居然離機門地板25公分，我輪椅推不進飛機，腿也沒辦法邁進機門，更惡劣的是操縱升降車的司機根本不顧我的安全，完全不愿把升降板提高，冷眼看著我連滾帶爬進飛機。”

這一批評中，有三個核心點。

一是距離機艙門有25公分，輪椅推不進飛機。雖然深圳機場后來的《情況說明》說是20公分，但事實本身成立。

二是升降車司機不愿把升降板提高。這一點也不存在爭議，因為那25/20公分客觀存在，鄭智化最后主要是靠自己上身的力量用拐杖把自己撐進飛機，身后的機場工作人員幫忙把他已明顯萎縮的腳挪進去。世界上其他機場早就有更好的無障礙操作示范。他批評的點圍繞在“升降機司機”上。

爭議主要出在第三點“連滾帶爬”上。大多數(shù)網(wǎng)友根據(jù)深圳機場后來“泄露”（不管是否主動）出來的視頻抨擊鄭智化：你沒有“連滾帶爬”的視頻就是造謠，就是污蔑，就要道歉。于是，鄭智化道歉了。就“連滾帶爬”道歉。

可是，在了解了陳小萍摔倒身亡的故事之后，我們能理解鄭智化了嗎？

在坐輪椅的殘疾人眼里，那個高度就是很可能要“連滾帶爬”的，他很容易聯(lián)想到那一點，因此，使用這個詞語并不過分。何況，“連滾帶爬”更多是作為形容詞，形容那種狼狽尷尬的心態(tài)。最近幾天源自臺灣議員王世堅的《沒出息》成了全網(wǎng)最熱的歌曲，里面最核心的歌詞就是“本來應(yīng)該從從容容游刃有余，現(xiàn)在卻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這句話本來就是王世堅用來質(zhì)詢市長的原話，鄭智化作為臺灣人，使用這個詞，用來向深圳機場表達意見，完全符合時下語境。

在我看來，鄭智化沒有為此道歉的必要。相反，他提了意見，各地改進了無障礙服務(wù)，造福的是所有人，畢竟誰都有老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需要對他表示感謝。

偏偏那些大V那些網(wǎng)友反而指責(zé)他不感恩。

我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我們一是感覺不到無障礙設(shè)施的不存在或存而難用，感覺不到那一個又一個“坑”；二是感覺不到殘疾人對于“尊嚴(yán)”的體驗；三是感覺不到自主權(quán)被剝奪時對“人之為人”的刺激；四是感覺不到公共場合的監(jiān)控視頻被隨意發(fā)布對個人的隱私權(quán)和肖像權(quán)的侵犯；五是感覺不到關(guān)注焦點從“改進無障礙服務(wù)”被帶到“臺灣人抹黑潑臟水”的歪路上；六是感覺不到對無障礙服務(wù)的推進將改善所有人而不僅僅是殘疾人的生存環(huán)境；七是感覺不到批評意見對社會的建設(shè)性作用；八是感覺不到那些惡意滿滿的言論是如何污染漢語圈。

我們作為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其實就是我們的感覺不斷敏感、豐富、生長的過程。愿陳小萍的事故不再重演，愿鄭智化不要真如他微博所說就此灰心喪氣而引退。

呦呦鹿鳴2025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