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減版《再來一盤野菜》
原刊于《四川烹飪》
2025年3月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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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ld vegetable ]
野菜
春天,
山野就是個大菜園子,
自己笨手采的野菜最金貴。
野菜不在乎野名聲,好吃就行。
一說到野菜,我腦子里瞬間是一桌菜,葷的是噴了白酒的草頭圈子(苜蓿頭紅燒豬腸),素的是涼拌香干馬蘭頭,半葷半素是香椿炒蛋,主食薺菜刀魚餛飩,菊花腦涮一涮,撒點鹽花,就是一碗清香好湯。要點心,那就需要一籃子鼠麴草或者野艾蒿,又叫清明草。市面上八仙過海的網紅清明團,不是艾草版本、菠菜版本、就是青菜版本…實在是埋汰了這份蜂擁而至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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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鄉下的農家,習慣用野艾蒿來做青團,花花阿姨說味道最好。那葉子比艾葉細碎不少,當地人叫艾蒿。其實在浙南到福建,大家公認的青團王是鼠麴草做的,這在川渝叫棉花草,真是一地一恩物。
春天,腦中長野菜的我,又搞明白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江淮有個吃野菜說法叫“正月藜(也作蘆或茵陳),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你們有沒有疑惑過,藜和蒿是一個東西,還是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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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覺得那個藜說的也許是春天的灰藜菜,很多地方也叫灰灰菜。這中國藜是南美藜麥的近親。但人家“藜”大面積上市還在更溫暖的春末夏初時間。我查《詩經》,看古人列的名字,又翻《詩經名物圖解》(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學者細井徇/細井東陽撰繪),配長相。《小雅?南山有臺》里“南山有臺,北山有萊”,那個“萊”就是現在說的“藜”。只有特指秋天藜長成的細碎果實,古人才從“萊”改叫“藜”。南宋白玉蟾真人寫的"只愛山林厭城郭,卻厭膏粱愛藜藿"。可見,那句俗語中的“藜”根本不是按古代命名規則來的。
這江淮超貴的春天野菜“藜蒿”,真的好吃,前兩天程郁師傅炒了一盤藜蒿臭豆干,我差點光盤。藜蒿,在nl不分的地方也習慣叫泥蒿,北方叫蘆蒿,南方叫蔞蒿。但其實不是“蔞蒿滿地蘆芽短”的那個。“蔞蒿”在古文中是兩種植物,“蔞”是一種煮魚香草,說文解字中接近現在的野艾蒿。而“蒿”就是現在的藜蒿。泰國也風靡野蒿,常用于制作炒菜。將野蒿與蒜末、辣椒、魚露一起炒,香辣辣的,恨不能多來一碗米飯。
中國方言強大,按照所有邏輯,那句俗語“正月藜,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其實說的是不同時節享受一種名叫“藜蒿”的現代植物的要點,正月吃頭(葉苗),春日正好時吃尾(莖),春末夏初就別吃了,等明年。
春天易老,且吃且珍惜,好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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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野菜的“野”,古人比我們知道更多。《詩經》里面最得我心的,不是吃,就是談戀愛。《召南?草蟲》中有這樣一句詩:“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那姑娘上山采蕨,盼著遇見情郎,心噗噗跳著,巧目盼兮,心想“如果我能邂逅他,那該有多開心”。“蕨”又叫如意菜、龍頭菜等,全株可入藥,姑娘確實需要采一些,去清熱安神一下。《詩經》開始的西周,那時候的農耕文明還沒有發展到大棚蔬菜的地步,人口也不多,盤中野菜能果腹治病,差不多是心上人的地位了。在韓國,蕨菜被稱為"???",是傳統拌菜的重要食材,蕨菜焯水,拌了蒜末、芝麻油、醬油等,和烤肉一起吃,非常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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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野菜之所以迷人,就因為有一點“不聽話”。古人喜歡的那些野菜,味道上今人也許不那么欣賞,但“天生我才必有用”。川渝人跟你說吃“涼拌豬屁股”,其實在說折耳根。在越南,魚腥草被稱為"di?p cá",常用于制作春卷。魚腥草葉和米粉、蝦仁、豬肉等食材一起包裹在米紙里,蘸上魚露食用,至少能防因為豬肉不夠熟鬧肚子。在俄羅斯,野蔥被稱為"лук-батун",常用于制作酸奶油蘸醬,配烤土豆或烤肉,讓人垂涎。而在墨西哥,對女生很好的馬齒莧被稱為"verdolagas",是傳統菜肴的重要食材。當地人會將馬齒莧與豬肉、番茄、辣椒一起燉煮,制成濃郁的燉菜,搭配玉米餅食用。蒲公英(燈籠花、婆婆丁)、野芹菜、苦菜…原來無一例外,估計全是小毛小病的藥食“偏方”,世界各國才不約而同把吃野菜這個傳統延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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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個野院子,明眼人一看,全是雜草一樣的野菜,可我喜歡。它們大多數都生命力頑強,可以從春天開始一茬茬長。我曾細細研究過的丁香蓼,是被來方便的小鳥帶來家里的。丁香蓼的花語剛好解釋,這就叫“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秋天雨季里,我等著它開放黃色小花。那時候,家里的紫蘇花也結好骨朵,基本半個月可以滿開。我家的黃鵪菜和薺菜也承蒙小鳥慷慨,本來就不多,況且家里還有三棵薺菜已經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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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豬肉末炒野菜里,我索性挑嫩的雜炒,甚至還有少量蔊菜、香菜,否則根本炒不了一盤。黃鵪菜有點苦,就加微甜的蕭山蘿卜干調味。我最愁的是薺菜,長不大,完全不如買的壯碩,野生野長的,這是要等著春風才能胖一點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夠包碗薺菜餛飩,嘆口大氣,薺菜也是不會急的。
古代的“五菜”不是隨便的野菜。
有一天不小心翻 《黃帝內經》批注,我突然發現國人掛嘴邊的"五谷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那"五菜"原來不是隨便的五種蔬菜,指的“葵、藿、薤、蔥、韭”,在古人看來是野菜中的養生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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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藿香,我的童年陰影“捏鼻子喝藿香正氣水”就卷土重來。我的野院子里面就有一株藿香,春天里葉子嫩,味道清香柔和,可以蒸蛋。我要是個四川人,煮辣魚也愿意放點,提提香氣。夏天開花,我家的藿香花就做咖啡用。藿香花藕紫色嫩瓣子放在咖啡里比普通土耳其香料咖啡要適合我,香得不俗。疫情時候,我倒是吃過美食評論家陳立老師的藿香宴,秋天的藿香葉子味道濃,在菜里有若隱若現的泥煤味,總之是補益驅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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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平時愛吃的野菜都有個“頭”,春生夏長,先把露出的那截“力氣”給收到身體里:馬蘭頭、薺菜頭、豌豆頭、香椿頭、苜蓿頭、菊花腦和枸杞頭。按南京人的想法,還有一個小蒜頭,湊成“七頭一腦”。南京小蒜頭,不少地方都有,有的叫“薤白”,有的叫“野蔥”,在杭州俗稱“胡蔥”,日本叫“のびる”。陳立老師說,現在普遍意義上說的“胡蔥”是錯誤的,杭州人“胡”、“吳”不分,其實應該叫“吳蔥”。這蔥是本土種,張騫出使西域沒有貢獻。知識的識,光食就不得了。我喜歡野蔥炒臘肉,特別香。《黃帝內經》里的“薤”,其實是蕌頭,糖醋腌漬后,是江南人喝粥的寶貝。
低頭見了,抬頭見,野菜也能樹上長。
樹上花,枝上芽,是春日賞,更宜肚中藏。只有十來天花期的槐花,是可遇不可求的季節限定,完整吃到肚子里,也算不負春色。槐花并非本土國槐,更多特指刺槐,也就是洋槐的花朵,質地松軟,芳香怡人,口急的話從樹上捋下來直接生吃,也微甜清嫩。
以花入饌,自古與風雅并存,落入北方百姓家,總能翻起些粗獷煙火。雖說是花,做起菜來當時蔬應對就好,簡單清炒,或搭檔不會出錯的雞蛋做成糊塌子,稍老些的可入餡包餃子,若想精細些,多半會做成槐花飯。將開未開的花苞淘洗干凈,加少許鹽殺去水分,撒入約3~4成的白面玉米粉,混勻后平攤在蒸籠上,開鍋后蒸十幾分鐘,按喜好搭配調味汁食用,占盡花香與細膩。小孩子們最喜歡炸物,輕裹面糊,經油鍋變得爽脆,將草長鶯菲盡歸于口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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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只能見于街邊的榆錢,也在市場一角露面,長得像葉子,其實是榆樹的幼嫩翅果,數量驚人,每串少則十幾枚,多可及上百,一顆成年榆樹,一次便能結上萬枚榆錢。可能因為和槐花同屬景觀植物,在做法上也殊途同歸,三兩下爬上榆樹,順著枝條一把捋下,榆錢便乖乖落入掌心,集滿一兜,混合上玉米面,入屜蒸熟,便算是把教科書的味道照進現實了,連著“榆”與“余”的諧音,將新一年的期許滿心獲取。
同樣對這一口念念不忘的,還有乾隆皇帝,愛吃的他,以老本行御制詩相贈“新榆小于錢,為餅脆且甘。”安排御膳房做榆錢餑餑、榆錢糕、榆錢餅,不但自己吃,還要分給后妃和皇子們吃,共襄春日碳水盛舉。善于琢磨美食的歐陽修,也分享了他的榆錢食譜,米粥煮至九分熟,撒入洗凈的榆錢,再拌入切碎的香蔥,“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主食開出花,也不過如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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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木呈春的“椿”,在春天最有發言權。早些年前的北京,自家小院剛出頭的香椿嫩芽,是妥妥的“時令貨幣”,只需一小把,就能和鄰里共享“三春不忘”的情誼。
集合了50多種揮發性含硫化合物和萜烯類化合物的香椿,風味組成相當復雜,有類似大蒜的辛辣,硫磺的沖鼻,喜歡的人說細聞還有點花草香,受不了的避之不及,直呼快拿遠點!濃郁又特殊的氣味,讓愛恨在瞬間迸發。南北方的“臭味相投”,在此刻無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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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世界上唯一吃臭野菜吃出詩意的,就是我們,在宋時開始出現高頻記載。蘇頌說“椿木實,而葉香,可啖”;蘇軾言“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袁枚也在試錯中認定它是配豆腐吃的美味。想采到合口的香椿,也得聽老祖宗的,“雨前椿芽嫩如絲,雨后椿芽生木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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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僅有的賞味期,各大食家瘋狂獻計,只為將這一季的風味無限拓寬。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記下香椿芽采頭芽,湯焯,少加鹽,曬干,可留年余,以度無椿之日;油炸的宿命也逃不過香椿,在北方,“香椿魚兒”是約定俗成的天婦羅制式,面粉雞蛋調糊,裹著膨松面衣的紫紅小芽與濃烈的油脂共舞,好似金魚潛油塘,撈出吹著氣吃掉,滿口生香;不想費事的,大可過水斷生,切碎灑在面條上,點幾滴香醋,也是金不換的享受;待香椿退市,這一春也完美落幕,只等光陰輪轉,再會其味。
日本人都說野菜有微毒,春天吃是“重啟”身體用的。我不同意,萬一吃暈了,我肯定是香暈的,掐個仁中再來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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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婆 問
你 喜 歡 野 菜 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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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榕樹下,
你用像奶油一樣柔軟的手擠牛奶。
我站著不動”
——泰戈爾
Food Bless You!
《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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