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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奠基者之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我們的業(yè)師金沖及先生(1930—2024)逝世已一周年了,憑窗回望,歷歷往事心中涌,點滴回憶寄思念。在我與金先生的交往中,越到他晚年越頻繁,“京滬熱線”(電話)似乎是一條無形的紐帶,牽引著珍貴的信札,撫簡摩挲,恍見故人風貌。
“珍貴的信札”,確實不虛。我收藏的金先生給我的書信僅有五封,這些信札作于2005年至2023年,時間跨度18年,充滿了先賢的往事回憶,醒世良言,給我留下了難以忘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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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沖及先生(左)與作者,攝于2015年11月22日
2004年,經過多次申請后,74歲的金先生從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自己支配的時間充裕了。翌年,正值復旦大學建校百年華誕,他應邀南下赴會,共慶母校大典。校慶后,我給他寄《西方史學史》(我主編的教材)、希羅多德的《歷史》兩本書。他讀后給我回復:
在建設馬克思主義的新史學中,吸取或借鑒西方史學成果當然很重要,讀讀西方史學史,既有助于接受它的積極成果,還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方史學的各種流派都是歷史的產物。(2005年10月10日來信)
金沖及先生1930年12月生于上海,1947年入復旦大學歷史學系讀書,次年入黨,積數十年之人生經歷,他在信中出自肺腑地言道:
我們解放前接受馬克思主義,并不是外來灌輸,而是自己在經過比較后選擇的。直到現在,我們認為從總體上說明歷史的發(fā)展,還沒有其他學說勝過馬克思主義的。我想你也會同意這種看法。(同上信)
是的,對此我有切身的體會。自新世紀以來,我從總體上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史學理論,曾有多篇論文求索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光芒,深感它的確勝過一切非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的史論。
記得1961年,我大三時,金先生曾給我們開設《中國近代史》一課,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講課時的真情感染了我們班上的96位同學。
金先生是個“雙肩挑”的學者,從政之余,酷愛讀書。2012年我主編的六卷本《西方史學通史》問世,不久便寄京華。于是,2014年就有難得的兩封“六月來信”,師言皆是談書事。他在信中寫道:
我空下來,大多是讀世界史和中國古代史方面的書。近年來,讀過西方史學的經典希羅多德的《歷史》、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蘭克的《拉丁與日耳曼民族史1494—1514》等。“跨界讀書”帶來益處,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眼界會放寬。(2014年6月5日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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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月,我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六月來信”。他給我的信函都較長,這封更是密密麻麻的5頁。沖及師夸我說:
書中一些分析很好,尤其是一些比較復雜的西方史學家或史學流派,能放在當時特定的而且迅速變動的時代背景和西方史學發(fā)展的進程中來考察,進行具體分析來寫,能給人以啟發(fā)。(2014年6月30日來信)
尤其對我在書中(《西方史學通史》“導論篇”)提出的“影響研究”贊譽有加,說道:
你提出的“影響研究”,西方史學對中國近代史學發(fā)展以至今天中國史學狀況的影響太大了。它在東方史學界是以怎樣的“形象”出現的,起了怎樣的“影響”?中國近代一直到今天的史界學人的西方史學觀是怎樣的?(同上信)
“影響研究”在學術研究中非同小可,以中國史學史為例,如研究司馬遷,只限于他史學思想的自身就不夠了,還要關注司馬遷史學傳播異域的“影響研究”,比如他的《史記》之東傳或西傳,給他國史家的影響。反之亦然,我曾探討過希羅多德的《歷史》傳入中國及其影響研究。以此類推,正如金先生信中所說:
不僅馬克思主義,就是西方史學對中國近代以至今天史學的進步都起著十分巨大的作用。(同上信)
2019年,是我們入復旦歷史系60周年,滬上老同學發(fā)起在9月舉辦一次紀念活動。是年春日,我去北京參加學術會議,受紀念活動籌備組委托,特地去拜見先生。我剛返家不久,4月15日就收到了他的掛號信,熱情洋溢地回顧了他在復旦度過的18載歲月。先生從歷史系畢業(yè)后一年即開始教《中國近代史》,他滿懷深情地回憶道:
在復旦講了12年的基礎課,無異于學習了12年,而且是在復旦歷史系這樣的環(huán)境和要求下,打下了比較實在的基礎。盡管我以后遭受過不少曲折和磨難,如果沒有那一段經歷,要還能在史學領域多少做了點工作是不可能的。(2019年4月15日)
眾所周知,沖及師說的“在史學領域多少做了點工作”是過于自謙了,他的論著甚豐,就個人專著而言,就有《孫中山和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五十年變遷》《轉折年代:中國的1947年》《決戰(zhàn):毛澤東、蔣介石是如何應對三大戰(zhàn)役的》,以及與胡繩武先生合著的《辛亥革命史稿》等。他之卓越業(yè)績獲得了國際聲譽,2008年當選為俄羅斯科學院外籍院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退休后,從75歲高齡開始,伏案“爬格子”,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寫至20世紀末,耗時兩年多,不用電腦,硬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終成《二十世紀中國史綱》,四卷本120萬字。出版后好評如潮,終成經典。
在4月15日這封信的末尾,他寫道:
以林(沖及師之子,復旦歷史學系博士后)過去曾請胡繩同志在他的紀念冊上題詞,胡繩同志寫了《論語》上的兩句話:“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和“思”這兩個字確實抓了治學為人的要點,愿借以與同學們共勉。
“杏壇肇始申江畔,歷經百年風云驟。”2025年是我系百年華誕。癸卯歲末,我為志慶獻禮的小書《衡史寸言》即將付梓。是時,沖及師舊病復發(fā)在家養(yǎng)病,而我全然不知,竟貿然請先生賜序。不久就收到了他的來信和序文。信不長,全錄如下:
廣智同志:
遵囑寫了一篇序文稿。大作內容廣泛,又未讀及全文,生怕沒有抓住要點,姑且寫了一篇短文,如不適應要求,望告。
并問幼紋同志好。
金沖及
2023年11月18日
先生序文,以上文說及的“學”和“思”為主旨,一氣呵成,字體遒勁有力,一點也看不出抱病執(zhí)筆的樣子。序文最后叮囑我們,要牢記校訓“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蘊藏的治學之道和現實意義。(序文見拙著《衡史寸言》)
這是沖及師的絕筆,師之囑托,師之箴言,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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