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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于溝通、誤解、權力與身份認同的復雜寓言世界。這本書不僅讓人思考如何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實現和諧共處,同時,也提醒人類警惕權力的濫用和壓迫,珍惜自由和平等的來之不易。
文 | 梁斯華、肖娟娟
本期編輯 | 楊權
執行編輯 | 葉霖蓁
審核發布 | 啟明編輯部
Q1:你是怎么知道這本書的?
瓜瓜:今年年中的時候先是在朋友圈看到,繼而在群里看到介紹鏈接。匡靈秀這個名字所攜帶的標簽,每個都讓人好奇:出生于廣州,美國長大,劍橋大學、牛津大學雙學士,耶魯大學在讀博士。同為劍橋大學畢業的廣州人,又加深了幾分這種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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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靈秀
另外,書名叫做《巴別塔》(Babel),對于外語系、語言學背景的人群來說,又有別樣的吸引。去大英博物館的時候,我在那張關于 Babel 傳說的畫前面跟孩子講述過這個傳說。這個關于語言多樣化的由來及其目的的古老傳說,給方言、共同語和翻譯存在意義灑下了一層神秘的光。我想每個讀語言學、讀外語的學生,都應該看看這本小說。——果然當我看完書發朋友圈的時候,很多評論里的學生都說,最近在看,或者想看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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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作者在《巴別塔》之后又寫了一本Yellowface,講的是出版界里面那些事。那本書里面一開始就死去的影子主角 Athena 是位華裔,身份和人設多少跟匡靈秀本人重合。在那本書里,她狠狠地嘲諷了出版界對這些少數族裔標簽的炒作,充滿了帶著自嘲的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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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卷:通過瓜瓜知道的!瓜看完之后就把書傳給了我。一看到書名就被吸引了,巴別塔可是一個對語言學人來說耳熟能詳的故事,來自《圣經·舊約》創世紀。我記得我在大學英語的班上講過這個故事,但可能大家都是非英專,居然沒有人聽過,要不再講一遍?“在大洪水之后,當時的人類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人們遷移到了示拿地(今天的巴比倫地區),決定在那里建造一座高聳入云的塔。他們想要通過建造這座塔來彰顯自己的能力,讓自己的名聲傳遍天下,并且希望借此能夠到達天堂。
他們說:"來吧!讓我們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要通到天上。我們要為自己立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這座塔是用當地的磚石建造的。人們野心勃勃,想要通過這個宏偉的工程來展示人類的力量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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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帝看到了人類的這種傲慢行為。為了阻止他們繼續建造這座塔,上帝讓不同的人群開始說不同的語言,使他們之間無法互相溝通和理解。由于語言不通,工程被迫中斷,人們也因此分散到了世界各地。
這座未完工的塔被稱為"巴別塔","babel"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混亂"。這個故事也成為了不同語言起源的一個寓言解釋。“
瓜瓜:卷卷講述的故事里,Babel有雙重意義,有宗教的又有俗世的,對照 Babel 小說的情節,我們能發現,Babel 的意義還在不斷疊加。書中那個半虛構的時代里,大英帝國建造 Babel 這座語言殿堂的精英們有著相似的傲慢,而不同語言之間的不可翻譯性、不對等性構成了銀魔法的內核,也是這本書的內核。很巧妙的一個書名和象征物。
Q2:你對這本書開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卷卷:我一開始很好奇,這本小說跟原本的圣經故事會有什么關聯呢?誰知道一開場就是Canton。作為半個廣東人,看到故事從廣州開始還挺親切的。我本以為會看到在大英帝國展開的宏大敘事,結果是以一個中國小男孩Robin的視角切入的,這是一個很陌生的、1830年代的、瘟疫橫行的廣州,等到一個叫Lovell的教授出現,要帶Robin去英國的時候,我就知道更大的故事要開始了。這個開場挺巧妙的。一開始看到silver bar整個人還是懵的(事先沒有做功課),我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什么東西,它的魔法是如何實現的,帶著問號就興致勃勃的繼續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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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塔》中的四位主角,其中左一是Robin
瓜瓜:我總共看了兩本這個作者寫的書,都是一開頭就死人的。看到這樣的情節,自然被勾住,想知道后面發生了什么。我比較遲鈍,一開始并沒明白過來 Robin 是什么人,也沒想到他跟 Lovell 教授是什么關系。大概我把自己代入了 Robin,死而復生,對自己的命運充滿了不解:“為什么是我?我是誰?我要到哪里去?” Robin的成長過程充滿了壓抑與服從,養成謹小慎微、逆來順受的性格,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他比四人組的另外三人的想法更天真、更幼稚。
除了 Robin謎一樣的身世,故事開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Robin感覺自己要永遠離開故鄉的那一幕描寫。卷卷也特地跟我分享過那一段,感覺已經很久沒有讀過這樣的文學描寫了,容我引用同時打動我們的那段文字:
He felt a sharp ache in his chest as Canton disappeared over the horizon, and then a raw emptiness, as if a grappling hook had yanked his heart out of his body. It had not registered until now that he would not step foot on his native shore again for many years, if ever. He wasn’t sure what to make of this fact. The word loss was inadequate. Loss just meant a lack, meant something was missing, but it did not encompass the totality of this severance, this terrifying unanchoring from all that he’d ever known.
我們都覺得可以列為英專教材。
Q3:這本書大致講了什么呢?
瓜瓜:在這本書里面,純白銀是一種具有神奇魔力的物質,經過懂得這種魔法的人雕琢和使用,可以讓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成為現實,做到那個時代人力和機械做不到的事情。因此,人們高度依賴白銀,依賴銀魔法,使得這種物質奇貨可居,而掌握這種魔法的人,可以利用它來攫取金錢與權力。銀魔法的內核是不同語言之間的不可翻譯性。不同語言表達相似概念時,總有一些信息無可避免地丟失在翻譯的過程中,而這些丟失的信息就是銀魔法力量的來源,差異越大,力量越大。
因此,各國在爭相搶占白銀的同時,也在爭奪語言人才。這些人才精通多種語言,經過Babel嚴謹的“學術訓練”之后,可以為帝國服務。諷刺的是,大部分這些人才都來自帝國的殖民地,從小因為語言天賦被看中后,就連根拔起,而他們長大后所協助完成的帝國事業,又往往直接或變相地壓迫他們的母國。
因為立場和覺悟的差異,每個人在求學過程中都面臨許多嚴酷的十字路口,每個路口都可能通向一條不歸路,父子決裂、朋友背叛乃至副標題所說的“the neccesity of violence” (必要的暴力)。
卷卷:在AI越來越普及,語言專業越來越弱勢的年代,看到這樣的設定我居然有點感動?在小說里,要能夠使用銀魔法,不僅要懂語言,還需要對語言背后的文化和歷史有深入了解,因為銀魔法的核心是利用“翻譯中無法完全傳達的意義”,所以僅僅能夠使用一門語言是不夠的,還要能夠用這個語言來思考,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是一種非常珍貴、奇妙的體驗,我希望更多人能夠有這樣的追求,而不是僅僅把語言當成交流的工具。
小說中還有一個非常巧妙的設定,是基于文化多樣性的喪失的。主流語言隨著帝國擴張和殖民主義傳播,逐漸同化了許多本地語言。這種語言霸權消除了許多文化的獨特性,使得語言間的“不可譯性”減弱。由于主流語言長期被利用,許多“不可譯性”已經被挖掘殆盡,難以為銀魔法提供新的動力,因此挖掘第三世界的語言,培養這些語言人才,變得尤其重要。這種設計揭示了語言、權力與殖民之間的深刻聯系,凸顯出多樣性的重要性以及語言消亡帶來的損失。沒有一天不在痛心弱勢語言的逐漸消亡……
Q4:在不劇透的前提下,這本書有哪些點令你影響深刻,想拿出來聊聊的?
卷卷:這本書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跟語言相關的討論。作為一個語言學人,我認為這部小說的核心設定在精彩程度上遠遠超過了情節和人物的塑造。書的前半部的情節都是相對平緩的,沒有什么太大的矛盾沖突,一開始我還沒有一口氣讀完的欲望,到后半部分才漸入佳境。
文中關于亞當式的語言(an Adamic language)讓我印象深刻。這是一種完美、天生且普遍的語言,據說是上帝在創造亞當時賜予他的語言,被認為是所有人類語言的起源和“原型語言”。亞當式語言是所有人類都能理解的語言,沒有文化或地域的障礙,它直接對應事物的本質和真實意義,沒有歧義或誤解。這樣的語言聽起來很理想,但怎么可能存在呢?正如書中所說:“Language was just difference. A thousand different ways of seeing, of moving through the world. No; a thousand worlds within one. And translation – a necessary endeavour, however futile, to move between them.” 語言本質上就是差異——是一千種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是一個世界中的一千個不同世界。而翻譯,盡管徒勞無功,卻是在人與人之間穿梭、在這些世界之間架起橋梁的必要嘗試。
我想起Robin和好基友Ramy一見如故的情景,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又如此熟悉,Ramy說,那是因為你是一個好的譯者——“我覺得這就是翻譯的本質,也就是語言的本質。傾聽他人,努力超越自己的偏見,去窺見他們試圖表達的內容。將自己展示給世界,并希望有人能夠理解。”
如果我們僅僅把語言當成工具,那么人和人之間的分歧將越來越大,說同一種語言的人尚且如此,不同語言的人更甚。真正深刻地感受和理解另一種語言,需要一種超越偏見的勇氣和開放的心態。我們不能躲在自己語言里,用自己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去窺探他人的世界,而是要試圖跨越語言的界限,去傾聽、去感受、去接近他人的真實表達。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甚至是一種痛苦的體驗,也許可以用bittersweet來形容,但一旦體驗過,就像是獲得了智慧,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種單一的認知狀態。
瓜瓜:我想到我們的一個討論,關于生與死的選擇。面對排山倒海的困難時,是選擇玉石俱焚,還是選擇“活下去”?對于前者,想起自己死去的摯友,背叛者,冷酷殘忍的對手,自己手上流過的血,看似沒有出路的局面,魚死網破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像個英雄一樣死去,一了百了。面對這種局面,選擇活下去的人那無與倫比的勇氣和韌性,讓我十分佩服。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只有活著才保有可能性。但這可能性也許是逃出生天,繼續革命,也可能是被捕后落入無邊的黑暗,實在是不敢想。
作者在給角色起名字的時候,大概已經暗示了他們不同的價值觀和命運。這也是為什么我覺得 Babel 這本書應該盡量讀原版。名字一旦被音譯就失去了它的雙關,但如果被意譯或者被解釋,又像是剝奪了讀者尋找線索、發現真相的樂趣。
卷卷:作者角色塑造上不能算完美,但結局的設計讓我印象深刻,可能是作者有意為之,值得細細品味。男性和女性角色都有heroic的一面,但女性角色展現出更多的韌性(resilience)和強大的生命力。對,我覺得就是生命力的體現。
Q5:在 Babel 里面發現了哪些彩蛋,或者槽點?
瓜瓜:第一個彩蛋就是作者對于牛津大學環境、學習生活和社交的描寫——劍橋大學的這些方方面面也是同理。一眨眼就畢業十年了,看到這些描寫,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入學的第一天,第一個學期。對于想要了解這兩所名校生活的讀者來說,Robin 和他的同學前面的校園生活可以作為參考。除了銀魔法不存在之外,其他一些都很寫實。
第二個彩蛋是意想不到的歷史人物。
在這本虛構歷史小說中,匡靈秀把這種銀魔法和它的蝴蝶效應,嵌入了英國的工業革命、中國的鴉片戰爭等大背景中,甚至林則徐也出現其中。當林則徐出現的時候,有種穿越劇的感覺——沒想到這個歷史上的時間之所以發生,竟是因為我。
選擇融入這段歷史,不知是否跟作者出身廣州有關,這段讓我感到有點出戲,也可能因為我本身是廣州人,才會對這段另眼相看。總之,在整部小說里,作者的反殖民主義態度非常明確。
槽點有兩個。第一個是前面描寫上學的部分有很多關于上課內容的描寫。可以理解這是銀魔法的理論基礎部分,以教授講課、探討的形式交代。這部分涉及到很多語言學和翻譯學的理論,關于語言和文化的本質,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差異性。讀到這些部分的時候,瓜瓜感覺自己好像夢回研究生課堂,新學了一些關于語言學的知識,受到了小小的震撼,于是借題發揮,也想去震撼一下別人。一不小心,書包就拋多了。在匡靈秀之后寫的Yellowface 那本書里,匡靈秀寫的影子主角 Athena 寫作時也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寫比較高深的內容,當有人說她裝的時候,她不屑一顧,認為她的讀者應該要能讀懂這些。當我讀到這里時,便覺得,她是不是在借 Athena 之口說出這些,既是自辨也是自嘲。
另一個槽點是書中的一些塑料中文,很難注意不到。比如當Griffin 第一次向 Robin 求助的場景(為了不劇透,我就不說 Griffin 是誰了),那句話是這樣寫的:
‘Help me,’ he begged. Then in Chinese, ‘Bāngmáng.’
中文母語者肯定不會這樣說。更正常的說法應該是“幫幫忙”“幫個忙”。考慮到 Griffin 的身世,就當是這個角色中文不好吧。但是當這種比較塑料的中文也出現在作者的 footnote 里的時候,就讓人不禁懷疑是否作者本身中文不夠地道了。比如,作者試圖解釋“刺”字在中文里的多重意義,她是這樣寫的:
Only Chinese had a character that encapsulated how much simple words could hurt: , 刺cì , the character for thorns, for stabs, for criticism. Such a flexible character. In a phrase, 刺言, 刺語 , it meant ‘barbed, stinging words’. 刺 could mean ‘to goad’. could also mean ‘to murder’.
然而我們生活中也從來不會說“刺言”“刺語”。"刺"確實可以用來形容言語或行為對人的傷害,現代文中卻不會這樣組詞。讓 AI 幫忙在古文中搜索,也只找到一個不完整的例子:
《漢書·霍光傳》:“若有芒刺在背。”這里的“芒刺”比喻令人不安的言辭。
也許這就是從小離開故土的華裔女作家的漢語bug 吧?
卷卷:槽都被你吐完了。我記得Robin第一次見到Lovell教授的時候,注意到他有鷹鉤鼻,所以覺得這是個外國人,其實我當時只想到了劉德華哈哈哈。鷹鉤鼻這個形象,算不算刻板印象(stereotype)呢,真正有鷹鉤鼻的人好像不多。
我不擅長文學分析,所以也很難從文學的角度去鑒賞它。但是從科幻的角度,從語言學的角度,Babel有一種獨特的悲愴和浪漫。以語言為核心的科幻小說本就不常見,還有一本是我非常喜歡的,就是電影《降臨》的原著,Ted Chang的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Story of Your Life),這本書以另一種的方式詮釋了語言如何塑造人類的認知與命運,另一種令人心痛的美,也同時推薦給大家。
瓜瓜:《降臨》這部電影還有 Story of Your Life 這本書太經典了。墻裂推薦。希望有人接力來聊一下哦。
瓜瓜:梁斯華,中山大學 02級英語系本科,英國劍橋大學教育系攻讀碩士、博士。先后于中山大學外語學院、翻譯學院任職博士后和專職研究員。現為教育博主,專注家庭英語啟蒙。
卷卷:肖娟娟,中山大學 02級英語系本科,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應用語言學碩士,中山大學語言學博士。于中山大學國際翻譯學院任職多年,教授多門基礎與專業課程,現任職于深圳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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