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方丈釋永信被查,鬧得沸沸揚揚。急就了一篇發在冰川(《》),標題是老編起的。我和他說,我并不反對“商業化”,這標題容易引發誤會。老編笑問“你為何對大和尚如此愛護有加?”
“愛護有加”當然不至于,要說多大的惡意,確實沒有。寫篇“討釋永信檄”的爽文不難,但是犯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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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佛教徒,對大和尚娶妻生子之類的破戒行為無感。這到底是多大罪過,留給其他大和尚評判便是了。至于說少林寺的商業化和由此產生的經濟問題,釋永信當然是不干凈的。但是,“窮廟富和尚”俯拾皆是的當下,他這樣的“富廟富和尚”肯定算不上最壞的。何況山門里的糾葛,又沒動民脂民膏,喊打喊殺、苦大仇深的滿懷義憤是大可不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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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永信的輿論口碑一直不好,塌房塌得那么慘烈,無非還是“商業化”的原罪。正經的商業人士動輒獲咎,何況是方外之人的跨界經商?
可是,追根溯源,少林寺的“商業化”并非始于釋永信,當時的背景下也有不得不“商業化”的苦衷。
若要較真“自古以來”,那寺廟道觀自古以來都有經營活動。開發山林、經營田產,都是常規操作。闊氣一點的,還搞放貸。唐代尤為盛行,稱之為“香積貸”。本金稱為“功德”,利息則稱“福報”。這在《長安的荔枝》中有專門的描述,并非虛構。
很多名山古剎的繁榮都是一代代僧侶經營的成果,甚至因為經營得太好了,引發了禍事。歷史著名的“三武滅佛”,并不是朝廷和佛陀有多大仇怨,都是寺廟的錢多人多惹了禍。
因此,少林寺的商業化并不是當代的發明。反而是寺院經濟的破滅,是49年后的一次次改造和運動。廟產中的占比最高的土地,或土改分掉了,或國有化易主了。“地主”是肯定干不下去了,經營商業更無從談起。佛門從此“清凈”?那倒也沒有。金身終究是泥塑,也躲不過特殊時代的沖擊。總之,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少林寺和很多名山古剎一樣,都是一副頹敗的光景。
02
少林寺涉足商業,也是情非得已。而且,少林寺的跨界破圈并非始于釋永信。1982年,一部電影和一個人,讓少林寺火遍大江南北。電影是李連杰的熒幕首秀《少林寺》,人是“武術大師”海燈法師。少林寺因此成為改開后第一代旅游熱點,來自海內外的游客絡繹不絕。1981年在少林寺出家的釋永信,和電影《少林寺》、海燈法師顯然都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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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旅游熱帶來的經濟收益,大頭并不是寺廟的。當年的旅游收入主要靠門票,這是歸地方政府文旅部門管的。因為,廟是和尚的,山是地方政府的,“寺地關系”的恩恩怨怨持續多年。比如,各地的寺廟景區門票定價高曾經飽受詬病,游客都罵和尚鉆到“錢眼里了”,其實是很冤的。錢不是交給廟里的,但鍋是和尚們背。這種情況在后來的少林寺多次商業化風波中也屢次發生。
比如2010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少林寺上市風波”,釋永信被網民罵的狗血噴頭,不得不公開表示“少林寺永不上市”。其實,“上市”的傳聞和少林寺沒有關系。那是地方政府和香港企業搞了個合資企業,由地方政府授予了該公司景區門票和停車場的四十年經營權,并不涉及少林寺本體核心資產。
其實,少林寺這樣的宗教機構,壓根就不可能上市。地方政府做不到,釋永信也不行。因為中國的宗教機構管理很復雜,產權歸屬、管理權限都很模糊。普通的商業經營都難以正常開展,連正式的商業合同都很難簽,遑論上市這樣的高難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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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機構的特殊管理機制下,少林寺的商業化運作自然也是特殊的。比如,釋永信名下有18家“少林寺相關企業”的股份,理論上并非他的個人財產。因少林寺并非法人無法辦理入股手續,所以由他個人“代持”。理論上講,釋永信不能參與這些企業的經營管理和享受分紅。但是,這些“理論”也僅僅是理論而已。實際上沒有機制約束他的行為。
寺院的管理機構是寺管會,而寺管會是由主持、班首等主要管理人員和部分居士組成的。這意味著釋永信只要能掌控主要管理人員,再有居士的提名權,偌大廟產就是他說了算。內部監督機制形同虛設,外部監督也僅有宗教管理部門。這樣高度封閉的“內部人體制”,本質上只對上負責。這套機制完全是為了“控制”設計的,從事商業活動的結果,可想而知。但凡不是真佛,不出問題才奇怪。
2015年,少林寺鬧出了著名的“師徒反目”,釋永信最倚重的弟子、武僧團總教頭釋延魯反戈一擊,線上線下揭發了一大堆釋永信的劣跡。當時的官方調查組一一為釋永信洗白,獨獨留了一個“存在財務漏洞”的尾巴。可以想見,少林寺的賬是真查不清。
釋永信在少林寺的商業活動中清白嗎?顯而易見不是。但是,少林寺的商業運作卻是成功的。
04
2015年,釋永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承認,成立武僧團、實業公司、藥局這些都是商業化行為。但做這些之前是什么樣子你們知道嗎?假武僧打著‘少林’旗號全世界招搖撞騙,假的‘少林藥方’、‘少林產品’滿天飛,連‘少林寺’牌火腿腸都出來了。難道我們出家人就得眼睜睜看著一千多年的古老文化這樣被人糟蹋?我們只有用自己的商業化行為消除這些商業化帶來的消極影響,弘揚真正的少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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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舉了一個例子,“為了阻止少林寺的形象變成一個過分商業化的景點,我們是花費了很大的代價的。2004年前,寺門前是一條商業街,我們用寺產將這上萬老百姓搬遷并重新妥善安置,花了好幾個億。要是我們真的一切‘向錢看’,會干這樣的傻事嗎?”
他這番表白中有多少真心,無從判斷。但是,其中很多事有跡可循。想吃“少林飯”且吃相更難看的,大有人在。
我去過少林寺景區,平心而論,在中國諸多景區中,少林寺景區還真算不上“過度商業化”。武僧表演區、商業區集中在景區外圍。寺廟核心區域稱得上十分清凈。古建筑和文物基本上也是原汁原味的古意盎然。與很多宗教景區里里外外都是算命、拉客的相比,少林寺還算是好的。
這當然不能證明釋永信經營有方,但是也確實可以稱得上吃相沒那么難看,至少可以眼不見為凈。
拋開宗教身份不談,釋永信其人其行,與改開初期的首批企業家并無不同。野心勃勃、長袖善舞、精明強干,卻又粗魯無文、私德不謹、德不配位。
這種共性不難理解。能在“商業即原罪”的主流風氣中逆流而動、走上商業道路,多少都有些逆天改命的倒逼因素,能是什么“好人”?社會變革總是從邊緣開始松動,為“社會邊緣人”創造了很多機會。
崛起于邊緣的“野蠻生長”能否修成正果,則需要好的制度環境保障。這是少林寺的宗教管理體制無法實現的。這套以“控制”為唯一目的的機制,容不下多少“發展”的空間。還有微妙復雜的“寺地關系”掣肘,更走不了多遠。
釋永信的倒掉,不值得慶祝,卻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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